正文
静默之堂 第一章
雅典娜说:“珀耳修斯,去,为我取来美杜莎的头。”
珀耳修斯恭敬地回答:“是,女神。”
他在海啸声中看见那个女子,她手持三头铁叉,一头傲立倔强的长发如蛇般妖娆散开,即使受了雅典娜的诅咒失去美丽,依旧无法抹杀那令人颤悸的绝代风华。
“你要杀我?”美杜莎看向珀耳修斯,妖艳而笑,“你知道杀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是石化。亲爱的。”
千瓦的白炽灯聚焦在圆形实验台上,显微镜下,碧绿色的液体里半月形的物体正在悠闲地游来游去。戴着消毒橡胶手套的手往里面滴加了一滴奶白色液体,半月形物体立刻一拥而上,在瞬间将其吞噬得干干净净。
生存的法则在这个模拟世界里也如此残酷:吞噬以及被吞噬。
做实验的人有双墨黑如夜的眼睛,瞳仁中央却是金色的,只有一点,如造物主故意留下的那么一点金漆,却汇聚成排山倒海般的尖锐压力,令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感到窒息。
“我们成功了!”身旁的助手发出欢呼。
“不,这只是第一阶段。你没有发觉吗?它们对病变细胞的识别能力还很微弱。”他盖上玻璃罩子,脱掉手套开始洗手。水流哗哗,是这静谧房间里的惟一声响。
助手趁他侧头的机会打量他,真是——看不够呢!怎么看都不够的美丽啊!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他的五官极其赏心悦目,浓黑的眉微微向上扬起,干净得像是用笔画上去的;唇角坚毅唇线分明,难怪做什么事情都那般坚定;长而柔亮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在水银灯下流淌出缎子般的质感……如此冷魅,又如此阳刚,难怪自他到殷达学院以来,引得无数师生仰慕崇拜。默未倾,虽名未倾,却实已倾倒了整所学校。
可惜这家伙实在太酷了,他的眼睛,他的气质,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以至于校园里迷他的人无数,却很少有敢靠近他的。
默未倾取过一旁的毛巾把手擦干,说道:“就这样吧,第一阶段OVER。我们休息一下,两天后继续。”
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吗?真命苦啊……
助手关上灯,过去拉开厚实的窗帘,阳光顿时照了进来,映得整个实验室一片亮堂。
默未倾有个令人觉得非常糟糕的癖好:在做实验时他坚决不要一丝自然光,这次就是,长达七天七夜的实验,白炽灯光简直刺得眼睛都快要瞎掉,他还是不肯拉窗帘。
而且,有时候明明看他是在全神贯注地做实验,但一转眼间,他的脸就变得很迷离恍惚,第一次助手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看,真的发现他在发呆。
助手在脑海里把此事反复想了好几遍,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别人——素有殷达NO.1天才之称的默未倾其实在做实验时会走神,而且就这样分了心,结果还老是让他成功,没天理啊没天理!
助手望着楼下的校园,叹了口气说:“今天9号,我们错过新生入学典礼了。”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默未倾慢条斯理地脱去无菌衣,走向墙角的沙发。
“没有,我只是好奇今年伯爵会送怎样的一个学生来。”助手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五年了,殷达学院的风光为你一人所占,我很想看看,什么时候可以出现第二个奇迹。”
默未倾在沙发上舒展开肢体,淡淡地回答道:“我不是奇迹。”
“那你是什么?”
“你知道病历上胸12腰1椎骨折脊髓损伤、脊椎血管破裂造成血液运行障碍,导致脊椎坏死半身瘫痪的完全康复率是多少吗?”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了他一个如此高难度的问题。
助手只好摇了摇头。
“是0.6%。”默未倾的眼睛深黑如井,偏偏又闪动着奇异的光芒,这使他在邪美的气质上又凭添了几分魅惑,“而我,就是那个致力于把它变成60%,创造奇迹的人。”
助手顿时怔住,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竖起拇指说:“了不起,这个理想实在是太伟大了!”
伟大?
默未倾轻轻一笑,却没有解释。
这个理想与伟不伟大从来没有干系,它只是,只是一桩心结,结住了他的快乐,若不能解开,他这一生都不能获得幸福。
永远记得那一双眼睛,剔透、纯黑,没有一丝杂色,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
他被尘封在那双眼睛所折幻出的镜子世界里,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怎么也逃不出去。
不能幸福了吗?默未倾扪心自问,一颗心忽然变得很沉——十年了,他好像真的没有感受过快乐。
那是一次诅咒,美杜莎用她的眼睛诅咒了他,他已被石化。
一记漂亮的过人传球,再度将球掌握手中,双腿并拢腕上用力——篮球滑出一道优美之极的弧线,落在篮圈之上,滚动几下,“啪”地入网。
简兰达转身拿起椅子上的毛巾擦汗,一瓶冰镇矿泉水及时递到他面前,“真是漂亮,你的三分球果然永远不会令人失望!”
他微微一笑,接过水来喝了几口。一道人影从篮球场外缓缓走过,简兰达转头,很专注地望着那人,目光变得悠远而沉静。
瘦小的身躯永远半佝偻着,像负荷不了任何重量,枯黄的齐耳短发,呈现出极度的营养不良,一张脸苍白得找不出健康颜色,只有睫毛又密又长,轻轻低垂,让人无法看到她的眼睛。
她总是左脚先迈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地拖过去,行走得缓慢而蹒跚。
这是简兰达第二次看见她。
递水给他的米索凑过来搭住他的肩,随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那个女孩,微微一怔,“咦,那个不是……”细长双眼眯了一下,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真没想到Werran伯爵今年会送来这么一个古怪又残疾的小姑娘,你说他会不会是从东南亚哪个贫民窟里把她挖出来的?”
简兰达望着她,轻轻评价:“很模糊的一张脸,却莫名地令人难忘。”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是……你有没有听说她的第一堂药剂课就出了个大洋相?”不能怪他多舌,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校园。人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可是伯爵送来的人啊!伯爵啊!
神秘富有的Werran伯爵在他的私人岛屿美杜莎岛上,建造了一所全封闭式的古怪学校,取名殷达学院。在这所学校里,学生们除了接受正规教育外,还可以学习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课程,比如:如何跟动物说话,如何配制毒药,如何设计巧妙复杂的机关……种种课程使得殷达学院声名显赫,每每到招生时节,入学申请书如雪片般飞来,但殷达学院招生标准却异常严格,每年仅招收50名学生。
伯爵本人每年也会送一个他亲自从世界各地挑选出来的孩子入学,而这些孩子都不负厚望地成为所有人里最出色的,尤其是五年前他送来的默未倾,是个智商高达二百的理科天才,不过他入学后,似乎只对医学研究比较感兴趣,令得其他学系的教授们好生失望。
就这样过去了六年,今年第七年,伯爵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正当人们纷纷猜测着也许今年伯爵会打破这个惯例时,新生入学典礼后的第四天,加长型凯迪拉克在校门口的出现标志着幸运儿终于姗姗来迟。
身穿白色制服的司机训练有素地打开车门,从车里出来的人却让在场屏息相待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很平凡的一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属于那种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当威格教授领她去办公室时,人们又吃惊地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女居然是个跛子。她的左脚先迈一步,右脚跟着慢慢拖过去,再加上一直佝偻着身子,走路的姿势便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真的出乎意料,因为伯爵以往送来的六个孩子不但学业拔尖,外表也都相当出色,尤其是简兰达,一头金发,蔚蓝色的眼睛纯粹有如最最明净的天空,修长的身躯穿起校服来愣是比别人多出几分优雅,更别提那教养到家的好脾气,使他不但稳居学生自治会会长的宝座连续六年,也击败默未倾赢得了“殷达第一美少年”的称誉。
但是伯爵的眼光一向很高,他会送这么一个人来,表示这个少女必定有过人之处。她的外表虽然平淡无奇又身有残疾,但在学业上没准有惊人之处,每个人对此都深信不疑,并拭目以待。
然而第一堂药剂课,大家的期望就被破灭了。
“嘭”的一声爆炸声后,白色烟雾腾腾升起,在场的学生们吓了一跳,纷纷转头,发现始作俑者正是那个今年伯爵亲自挑选入学的少女。
她木然地站在实验台前,桌上的配液锅已经完全碎裂,褐色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汉斯教授连忙走过去用灭菌器将白烟熄灭,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个小小的配制咳嗽糖浆实验,躁作过程极其简单,基本上不应该发生意外才对,怎么她……
汉斯教授弯下腰,柔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低着头,过了好半天,才摇了一下。汉斯教授怕再问下去令她难堪,便回到讲台上说:“好了亲爱的同学们,今天就到这,下课吧。”
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开始纷纷交头接耳,怎么她连这么个小实验都做不好呢?看她闷声不响呆呆的,完全不像很聪明的样子。伯爵怎么会挑上这么一个人?
伯爵怎么会挑上这么一个人?事实上,这也正是简兰达非常想知道的,因为他比旁人知道更多有关于她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威格教授的办公室,敲门进去,意外地发现一个少女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填表格,每写一个字,都要想很久。
威格教授见到他,很高兴地说:“来得正好,我知道今年新生档案还差最后一份,马上就可以给你。”
殷达学院的管理模式是非常与众不同的:Werran伯爵承担所有的费用,因此学生们来这里上学不需要交钱,他们也没有任何可以花钱的途径,这样一来,因贫富而孳生的等级差异就被消除,从而最大可能地提供了学生与学生之间的平等。
学生们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教授负责传授知识,帮助他们钻研问题,但不参与管理。百分之九十的管理权落在学生自治会手中,学生自治会负责分配宿舍、开展业余活动和调解学生之间的纠纷。剩下百分之十的权利就掌握在威格教授手中,当某位学生的品行实在恶劣,由自治会提议,经由他批准后予以开除。可惜六年来,他都没能行使该权利一次。
这次就是因为伯爵比预计的晚了一周才把人送来,使得新生档案少了一份,所以简兰达来找威格教授,正好碰见那位漏网之鱼在填表。
“坐吧,想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
“谢谢教授,我要一杯绿茶。”
威格教授转身泡茶去了,简兰达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把她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
虽然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很干净,有双非常漂亮的手,尤其是手上的指甲,泛着粉红色的天然光泽,修剪得整整齐齐。
似乎感觉到他在打量她,她写字的速度有所加快,但没写几行又停住,嘴唇紧抿着,显得有些犹豫。
简兰达误会了她的反应,连忙说:“哦,你不用急,慢慢写吧。”
她听到这话后放下笔,将表格慢慢地推了过来。
难道她填好了?简兰达拿起表单,看到上面所填的内容时,怔了一下。
“你十六岁?”她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居然已经十六岁了!
再看下去,又是一惊,父亲栏空着没写,母亲栏填了一个“殪”字。
她是个孤儿吗?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简兰达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垂着头,只是很安静,并没有悲伤难过的样子。
目光重新落到表单上,这下可是重重一震,几乎跳起来,他抬起头极其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甚至无法顾及那样的目光是不是会太唐突,直到威格教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茶好了,简。”
简兰达慢慢地站起,转身端过那杯绿茶,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谢谢教授。”
在走出办公室时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抬头看天,天空也不像往日那般赏心悦目了。
这个世界其实真的很不公平,有人四肢康健父母双全,而有人却什么都没有。
这个少女是个孤儿,右腿残疾,而且——
她还是个哑巴。
……
目光所及处,那个小姑娘拐了个弯,慢慢地消失在教学楼那头。
米索皱着眉苦苦思索,“奇怪,怎么死也记不起来呢?威格教授明明介绍过她的名字的……”
“程沉。”简兰达笑了一笑,说,“她叫程沉。”
简手指在门上轻叩两下,然后推门而入,“嗨,我有没有打搅到你?”
实验室里,助手已经先行离开,只剩下默未倾一人半躺在沙发上阅读资料,听得声音抬起头来,“如果你早来十分钟,我会直接把你踢出去。”
“我看见窗帘拉开了,就知道你的实验已经完成,所以才敢上来。”简兰达微微一笑,“今天晚上庆祝一下?”
“实验不是很顺利,不认为值得庆祝。”
“那么,这个呢?”简兰达扬了扬手中的蓝色信笺。
“是什么?”
“在拆开信笺前先回答我公事上的一个问题:今年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有没有兴趣参加?”
默未倾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感兴趣。
“看来我们学校又将少一个奖杯。”
“殷达还没沦落到需要这种虚荣来点缀的地步吧?”默未倾淡淡地说,“知道丘成桐教授是怎么评价这种比赛的吗?”
“知道,这位国际知名的数学几何权威说它不是一项好的测试,对参赛者个人将来的学术研究发展也没有益处。”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参加?”
“好吧。”其实来前就没抱多大希望,自从他诱拐他参加过一次那类比赛后,他回来后就发誓再也不参加那种无聊的活动。看来,在这家伙眼里,只有医学研究才有意义,“喏,给你。恭喜你如愿以偿。”
默未倾接过信笺,信笺右下方用银色花体印着“Miamigroject”(注*1),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NIH?”
“Yes。你将是有史以来参加该研讨会的最年轻的成员。”
默未倾拆开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有着难得一见的兴奋,“终于来了。”
“我对你为人类健康而献身的义举非常敬仰,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动机和原因促使你走上此道?”
这回默未倾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简兰达只好耸了耸肩,承认自己选错了话题。正在这时,一人在外面重重敲门,大叫道:“可以进去吗?”
“是米索。”
“我知道,除了他外还有谁敢这样敲我实验室的门。”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米索,一进门就冲着简兰达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躲在这,快,威格教授让你马上去见他。”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简兰达还念念不忘此事,“收到NIH的邀请函,这总是十足十的好事吧?”
默未倾站起来拿外套,“好吧。一起下楼。”
三人锁好实验室的门,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人慢慢地从楼下走上来。
程沉。
简兰达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她手里抱着很厚一叠资料,手肘用力搭住扶手,左脚先踩上一格,再借用手臂的力气带动身体上移,走得非常非常辛苦。
他连忙跑下去说:“让我帮你吧。”
她没理他,继续一步一挪地往上走,简兰达向她伸出手去,反而被她一把推开。
他顿时有些尴尬,“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忙,没别的意思。”
默未倾皱了皱眉,“她是谁?”
“伯爵今年送来的学生。”米索挤眉弄眼,小声说,“我发现简对这位少女有着明显有别于其他美眉的注意,因为每次看见她他都跟失了魂似的盯着人家瞧。”
默未倾勾勾唇角,不置可否。简是那种善良单纯到透明的男孩子,看见人家有困难,就会什么也不想地上前帮,却完全没顾虑到这种身有残疾的人往往自尊心最强,他一番好意帮忙,没准在她看来反而是种嘲笑。典型的好心做坏事。
十一级的台阶,那少女走了足足三分钟。到达楼梯口时,米索和默未倾都自觉地将身子侧开让出路来。
谁知她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稳重重向后栽倒。离她最近的默未倾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感觉自己像抱住了一堆骨头。
于是她手里的那叠资料就跟雪片似的四下飞散,悠悠扬扬地洒满了整个楼梯间。
身旁的两人被这一幕吓得惊魂未定,简兰达叫道:“你没事吧?我……帮你捡!”米索也跟着去帮忙。
默未倾放稳她,也不好袖手旁观,便蹲下身将附近的几张资料捡起来,眼睛向上面扫了一眼,是刚打印出来的1993年华盛顿日报摘要,墨渍未干。
奇怪,这个新生打印这个干什么?当下忍不住抬头朝她看去,正逢她也转过身来捡一张纸,小小的鼻子惨白的一张脸,刚才紧急状况中不曾看清,竟是如此似曾相识的模样!
知道他在盯着她看,纤细的手指抓着那叠资料,指关节握紧又松开,低垂着的睫毛不停地颤抖,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层陰影。
她好像很局促不安。
默未倾懒得去猜其中的含义,放下纸张正想站起来时,她突然抬起头,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抬起头,让他毫无预兆地对上一双剔透如水晶般的眼眸,这一瞬间——
刹那千年!
浑身如被电击,默未倾直直地盯着那双眼睛,一些零碎的画面电光石火般从脑中飞过,企图拼凑出关于某段过往的残存回忆,然而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一把锉刀,慢慢消磨着他的大脑,一股痛意浸遍全身。
就是这双眼睛!
他就算会忘记其他一切,也忘不掉这双眼睛!
他自己也有双奇特的眼睛,他清楚每个人在面对他的眼睛时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他是冷漠高傲的天之子,站在颠峰之上俯瞰众生,众生不敢回视,只能膜拜。
而她的眼睛,比他更黑,比他更冷,比他更加诡异。她是丑陋的美杜莎女巫,闭着眼睛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但一睁开眼,人们瞬间石化。
“是你……是你!”那么多年来,日日夜夜想着这双眼睛,想着这双眼睛的主人,每想起一次,便痛一次,十年前的那个场景历历在目,丝毫不曾忘记。总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已经能够承受住再见她时的任何情况,却没想到真的相见时,她的眉眼她的头发她的苍白她的瘦弱,一一刺痛他的眼睛,痛得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这个样子,她这个样子……
默未倾的眼中忽然升起了一层雾色,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之前,心已先残损得支离破碎。
如果十年前的那件事是道诅咒,那么十年后的这次重逢就是惩罚,残酷之极地提醒他曾经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全部OK了!”简兰达的声音及时救了他。
程沉终于再度敛起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向简兰达。
“你要拿到哪去?”简兰达刚想说让我来帮你拿吧,程沉就已从他手中抢过了那叠资料,飞快向某个实验室走去。
因为走得很快,她右腿的残疾就更加明显,肩膀随着步子一高一低地摆动,从后面看上去姿势丑陋到让人心疼。
这回连米索也开始叹气,“真可怜。”
简兰达说:“我很想帮助她。”
“可是人家不要你帮。”米索残酷地指出这个事实。
简兰达微笑,“要消除她对人的戒心的确不容易,但我相信持之以恒,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是,再造耶稣,你能不能感化这个小妹妹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再不走,肯定要被威格教授责怪。”
简兰达这才想起教授还在等他,连忙朝楼梯走去,走到一半发现默未倾没有跟上来,转头看见他依旧蹲在地上,“默,你怎么了?”
默未倾低着头,过了许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整张脸白得跟水漂过似的。这是米索和简兰达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无神且虚弱的表情,不禁都呆了一下。
“默,你不舒服吗?”
默未倾柔了柔脸,柔去疲惫与……惊悸,“没事。我们走吧。”再转过身,他又是那个永远冷静得不沾丝毫情绪的默未倾,超脱年纪聪明得没人能读懂他的默未倾。他还可以是他,只须他——
忘记那双眼睛,忘记那件事情。
然而,怎么可能忘记啊?怎么可能!
那是一个结,已经融化进了他的血液,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永远不能再幸福。
不能再幸福了……
尤其是,再看见她,再看见这个样子的她……
默未倾神思恍惚地走着,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分外沉重。
静默之堂 第二章
女神说:“珀耳修斯,不要看她的眼睛。”
珀耳修斯回答:“是,女神。”
魔力成了一把利刃,珀耳修斯借助盾的折光看到她。那个女子,苍白的脸,无色的唇,蛇发在风中乱舞,莫非她已知自己必然死亡,所以才会周遭充盈着绝望?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她会变成飞马,带你去寻找生命中的姑娘,然后权势、富贵以及神〗癨\〗都会蜂涌而来,只需你,杀了她。
三人刚走出大楼,就见威格教授自另一条路匆匆而来,看见他们时挥了挥手说:“来得正好,跟我一起去校门口吧。”
“教授,您找我什么事?”
“有点出乎意料,伯爵又送了一名学生过来。”
这个消息倒真是令人惊讶,米索和简兰达互相对视一眼,跟着教授一同朝校门口走去。
远远的锻铁雕花大门已经拉开,加长型凯迪拉克房车的再次出现让正好在场的几个学生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威格教授快走几步,司机下车打开车门,一双白色小皮靴先伸出来,以无比优雅的姿势落地,靴上一双腿莹白如玉。
米索的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吹记口哨:“啊哦,美女哦!”
从车里盈盈走出来的少女,有着猫一样碧绿色的灵动眼睛,嘴唇丰艳,双颊红润,栗色的波浪长发,非常健康,也非常漂亮。
这才像是伯爵挑中的人嘛,光是外表上已经先声夺人,更何况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很聪明的样子,简直是那个什么程沉的对照版。
“威格教授吗?”全不似其他新生刚来时那么怕生,少女笑吟吟地上前握住威格教授的手,“您好,我是露莎碧。”“欢迎你。”
礼节性地握手后,露莎碧转向简兰达三人,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默未倾,雀跃道:“瞧瞧,我看见谁了!默未倾,哦,我亲爱的哥哥,好久不见了!”
她居然是默未倾的妹妹?!
众人露出好奇之色,尤其是简兰达和米索,再看向露莎碧的目光中便带了许多猜测。他们是知道默的身世的,他是个孤儿,从小被Werran伯爵收养,而这个少女叫他哥哥,莫非她是……伯爵的女儿?
默未倾推开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这里的宿舍蛮不错嘛,比我想象得好。”露莎碧拍拍床上的枕头,又试了一下床的弹力,满意地点了点头。再走过去推开窗子,深吸口气,“这的空气质量就是好,哪像轮敦,一年四季都又陰又湿……”
默未倾双手插兜靠在门上,自他领她到这里后就没说过一句话。露莎碧将能看的全部看了,实在看无可看,才回头看向他,挑了挑眉毛,“为什么这么安静?”
“你怎么会来这里?”
“在轮敦待不下去了,逃这来避避难。听说这里的功课很有趣,所以来看看,啊,你说这有没有教学生怎么穿衣打扮展现最大个人魅力的课程?”
默未倾冷嘲:“你还用得着学这个?”
“我没说要学啊。”露莎碧耸耸肩,“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的话,我来开一科,我当老师,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回你的轮敦守你的芭比娃娃去,这里不适合你。”
“不要这么凶嘛,我亲爱的哥哥,我们怎么说也是兄妹,虽然没什么血缘关系,但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可不生分。这么久没见面,你应该欢迎我才对。”
“如果你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在这的话,你就笑不出来了。”
“谁?大魔王?”露莎碧眨眨眼睛,依旧笑嘻嘻的。
默未倾沉默许久,才轻轻吐出一个词:“Medusa。”
猫般慵懒的眼睛顿时睁大,露莎碧惊道:“你再说一遍!”
“她在这里。我刚才见过她。”
“爹地疯了!他怎么可以把她也送到这来?”
“你可以来她为什么不可以?”
露莎碧一怔,有些无措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喃喃道:“上帝……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我最不想看见的,那就是她……现在怎么办?”
“回轮敦抱你的芭比娃娃。”默未倾还是这个提议。
“喂!”露莎碧瞪大了眼睛,“当初那件事你也有责任的,怎么现在说得好像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为什么不走?”默未倾瞥了她一眼,懒得回答,转身就想走。露莎碧连忙拉住他,吞吞吐吐地问道:“呃……我想知道……那个……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这个校园很小,你绝对有机会碰见她。”默未倾淡淡地抛下这句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喂,默哥哥!”露莎碧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
这么多年了,原以为天南地北再也没有交集的时候了,谁会想到她竟然也在这所学校里。爹地在搞什么鬼?明知道Medusa在这里也不告诉她,难怪她说要到殷达来时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原来有陰谋!
发狂,真不想再看见她啊……十年前她已经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糕了,还搞出那么大一件事来,不知道十年后又会怎么样。总之她是她命里的克星,遇见她,准没好事!
露莎碧声吟了一声,颓然扑倒在床上。
“洛比,今天过得好吗?”简兰达打开木栅栏,朝里面的一只小狗招了招手,那只小狗顿时扑到了他身上,不停地摇着尾巴,样子亲热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动物他有着比对人类更大的爱心,因此他也成了殷达惟一一个坚持学了六年动物语言课还没有半途而废的学生。
一个又高又壮、留着大胡子的男人抱着只蜥蜴走出来,微笑着说:“它又能吃又能睡,还有你天天来陪它玩,能不好吗?”
简兰达望着他怀中的蜥蜴说:“鲁伊怎么了?”
“这里的气候太冷了,它不能适应,我正想着是不是应该让人把它带回去放生了。”
“也好,反正它的病已经治好了,不该让它远离家乡。”简兰达将身后的药箱放到地上,一手抱着那只叫洛比的小狗,一手从箱子里取出瓶药水来。
“那是什么?”
“是薰衣草汁,可以减弱疼痛。小家伙昨天从台阶上跳下来又扭到了后腿,所以今天特地问教授要了一些来。”
“难怪它昨天晚上呜咽了一夜。”大胡子蹲下身帮忙。
简兰达抬起头,忽然问道:“凯恩先生,你会离开这里吗?”
“如果再只有你一个学生上我的动物语言课,我想我很可能要卷铺盖回家了。”大胡子凯恩冲他眨眨眼睛,目光看向他身后,笑意更浓,“不过幸好,虽然只有你一个学生,但是因你而踏足此地的人倒真不少。”
简兰达回头,看见一个少女抱着画板站在栅栏外。顺直的黑发,文静秀气的脸,然而并不认识。
少女向他鞠了九十度的大躬,“您好,简学长,我是今年的新生,我叫美夕子。”
“你好。”原来是日本伊贺家族的千金,据说她七岁时就能临摹蒙那丽莎,一时风头强健无人能及。来到殷达学院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学长,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
“请说。”
“我能邀请学长做我的模特吗?第一眼看见学长就觉得学长的五官线条非常柔美,不知道画出来后又是什么样的感觉。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每天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大概一周时间就可以画完。”
每天一个小时还说不耽误?简兰达的微笑噙在嘴边,但眼睛里已经露出了为难之色。
美夕子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洛比,“其实我是想以人与动物为主题画幅画,希望学长能和这只小狗一起来当我的模特。我知道这很麻烦,但是拜托了……”
这下正是投其所好,简兰达便不再反对,“好啊,那什么时候?”
“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7点到8点,可以吗?”
“好。”
“那么晚上见了,谢谢你,学长。”美夕子抱着画板心满意足地离去。
简兰达转回来,发现凯恩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么拙劣的约会手法,你不要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简兰达先是一愣,继而微笑,“我不喜欢探究别人某种举动背后是否另有含义,能够帮助她画出一幅那样的画,就已经觉得很高兴。”
“可是春天已经来了。”凯恩吹了记口哨,抱着蜥蜴回温室。
简兰达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脸有点红。怀中的洛比忽然在这时挣扎起来,打翻了薰衣草汁,朝远处的大湖跑了过去,怎么叫都叫不回来,他只好追上去防止它再度受伤。
湖边栽植着半人高的灌木丛,洛比到那就不见了,简兰达绕了好大一个圈才绕到灌木前面,意外地发现程沉竟然也在!
她抱膝坐在湖边,好像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洛比正围着她打转,殷勤地摇尾巴。
“洛比,过来!”他叫不回小狗,只好抱歉地朝她笑笑,“对不起,希望没有吓到你。”
洛比是怎么了?它平时很怕陌生人的,这会儿却死抱着程沉的腿不放,看样子是想得到她的爱抚,可惜它找错了对象,程沉坐着一动不动,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湖面。
“洛比,不要打搅这位姐姐,快下来。”简兰达把它从她身上抱了下来,洛比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小小的身子扭来扭去,一副很不甘愿的样子。
“它喜欢你。”简兰达高兴地说,“真令人惊讶,它从不主动喜欢别人。”
程沉这才回头看了洛比一眼,小小的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简兰达从兜里取出手帕帮它把后腿的伤患处包起来,边包边轻声责备:“你呀,老是这么调皮弄伤自己,你上次爬到阁楼里摔下来,后腿已经伤过一次了,多亏凯恩教授和默一起动手术治好了你,怎么还学不乖?”
程沉在听见默这个字眼时,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简兰达垂着头,没有看见。
包扎好,简兰达抱着洛比想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关心她:“很晚了,这里风大,再坐下去你会着凉的。”
等了一会,见她还是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如果我打搅到你,你不需要客气,可以赶我走。”他转头这样告诉程沉,然而程沉坐着不动,似乎并不排斥他的存在。于是就很心安理得地躺下,洛比在两人之间跑来跑去,时不时地吠几声。
黄昏的余辉映在湖面上,泛起粼粼金光,美杜莎岛的九月,舒适宜人。这样的晚霞,这样的微风里,整个世界都好像变遥远了。
“我刚来到殷达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将面对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能够适应。我是殷达的第一届学生,感觉自己更像是个实验品,如果这种新教育方式成功了,那是皆大欢喜,但如果失败了,我们这批人以后的命运会如何,谁也不知道。”简兰达双手托着后脑勺仰望天空,声音和风一样轻柔,“不过,我真的是个幸运儿,事实证明这种教育体制和管理模式非常适合我。我很感谢Werran伯爵,他给了我一个理想化的天堂。”
程沉听到这里,长长的睫毛起了一阵波动,这次他总算察觉到,连忙坐了起来,“对不起,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程沉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间,像有道流星划过她的瞳仁,璀璨得不可思议,使他心中蓦然一凉,在他还没意识到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前,她已站起来转身离开。
简兰达连忙抱着洛比追上她,幸好她脚有残疾根本走不快,只是这样激烈的行走姿势很是让人萌生几分心疼。
“如果我说错什么令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但是请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你走得这么快,会摔倒的。”
像是特地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似的,程沉脚下一踉跄,整个人向前跌倒,他连忙伸手扶她,夹在两人之间的洛比痛得叫了起来。
简兰达松开手,“你……没事吧?”
程沉摇了摇头。
他刚松口气,哪知下一刻她突然扑入他怀中,紧紧抓住了他的领子。
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碰触而完全僵住,血液仿佛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然而在这样的惊悸不能自控中却又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她在不停地发抖,显得很害怕,很不安。
于是他没有推开她,反而顺着姿势轻轻拥住她,她的手和身体冰凉冰凉。
“你怎么了?你好像很害怕……”
她往他怀中缩了缩,十二三岁般的身子,个头只到他的胸口,一种怜惜就那样脉脉地溢开——这么瘦小的孩子,这么无助的样子,她在害怕什么呢?究竟有什么事情让她觉得如此恐惧呢?
真奇怪啊……
半月形的细菌们开始互相吞噬,一时间,碧色液体成了战场,如果没有显微镜的帮助,谁能想得到,在这样静谧的微不足道的世界里,竟也有这样一场剧烈残忍的杀戮?
默未倾握镜片的手,忽然起了一阵轻颤,仿佛又看见那双眼睛在他面前晃动,以一种完全冷然的姿态扩散开去。
“你毁了我……”红唇张张合合间,如箭将他的灵魂和身体都穿了个精透,“是你毁了我……你毁了我,默未倾……”
他发出一声声吟,整个人向右摔倒,带得一旁的烧杯滴管纷纷砸落,哐啷之声不绝。
实验室的门被人撞开,听闻声响急急赶来的助手看见抱头坐在地上的默未倾时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他,“默,你怎么了?”
地上,碎玻璃片撒了一地,在白炽灯下折射出点点磷光,如往事纷纷在脑海中闪烁。默未倾望着那些碎片,难掩狼狈,“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的脸色太可怕了!是不是太累的缘故?不是说两天后再继续下个培植阶段的吗,怎么这就急急开始了?”助手将他扶往沙发,递给他一杯水。
“我只是想快点……”
“欲速则不达,你以前不是一直这样告诫我的吗?”
默未倾捂住了脸,低声喃喃道:“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
助手翻了个白眼,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不过,真是很少见他这个样子,像遭受什么巨大的打击一般,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的,疲软无依。难道实验出什么变故了?一念至此,连忙跑到实验台上看,还好还好,一切照希望的方向进展着,并无变故。那他这是怎么回事?
“你太累了,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吧。”助手劝他,而他居然顺从地点了点头,站起来,脱了消毒衣和无菌手套,动作还是有些僵硬。
够了,他受她的影响而情绪不宁,已经够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结局只会是毁灭。
默未倾柔着眉头走出实验室,看见男生宿舍的二楼某房间亮着灯,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敲敲205的房门,来开门的居然是米索,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会在简房间里?他呢?”
“某人约会去了。”米索笑得好生贼兮兮,“我正等着逮这个放我们鸽子的家伙呢。”
“鸽子?”
米索大叫起来:“老天,不会连你也忘了吧?不是说晚上一起吃饭为你庆祝的吗?”
晕,他是真给忘了。默未倾靠坐到沙发上,幸好,还有简垫背。
“他和谁约会?”这可是件稀罕事,这个空顶着殷达第一美少年的名号,却实际上纯洁得不能再纯洁,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的简也学会恋爱了?
“说起那位可就大名鼎鼎,美夕子,对这名字有印象吗?”
“日本画坛女神童?”
“丁冬,答对了。”米索弹了记手指,表情很羡慕。
说曹躁,曹躁到,简兰达开门走了进来,见到两人在他房里也是一愣。
“什么事?”
“什么事?你说呢?”
简兰达转向默未倾,“默,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米索一副“你看我没说错吧”的样子,叹了口气,“某人重色轻友,放我们鸽子。”
简兰达一拍脑袋,想起答应美夕子当她的模特的事情,“糟了!现在几点?”看向书桌上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七点四十。
“不用看了,学生餐厅已经锁门了。”默未倾淡淡地说。
米索坐到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跷起二郎腿悠哉悠哉道:“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为了陪那个什么美夕子的美眉,居然放好朋友们的鸽子,要不是我聪明去问凯恩你的行踪,还不知道你约会去了呢!你自己说吧,怎么罚?”“在惩罚之前能不能先给我十五分钟时间?”
“干吗?”
“我要去跟美夕子解释一下,我有点事耽搁了,并没有去她的画室。”简兰达说着匆匆打开门走了出去。
米索一脸惊讶地看看默未倾,“他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没和美夕子在一起?那他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默未倾站起身,双手插兜走出去。
米索连忙跟上前,“等等我!”
两人走下楼梯时正好看见简兰达站在宿舍大楼门口和两个绿衣少女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见其中一个长发少女满脸欣喜之色,双颊微微泛红。
米索碰碰默未倾的胳膊,小声打趣:“这家伙真是受女孩子欢迎。”
默未倾放慢了脚步,刚走到简兰达面前,就听到那短发少女说:“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走了,学长再见。”说完拉着长发少女飞也似的跑了。
“说什么呢?那两个好像是殷达出了名的姐妹花,姐姐叫水晶,妹妹叫珍珠,对不对?”
简兰达笑笑,“你对女孩子的记忆……好像从来不会出错。”停了一下,又说:“水晶的生日快到了,她们想借用学校的场地开个小型派对,所以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已经答应了。”
米索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沉吟道:“其实我经常怀疑一个像你这样喜欢跟动物打交道的人为什么对权势有着这样的热衷之心,当了六年的学生自治会会长还不肯下台,现在我总算有点明白了,原来这方便你泡妞……”
话没说完,简兰达已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笑骂道:“不要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不闹了,不耽误你去找美夕子美眉道歉。”一句话提醒了简兰达,被那对姐妹一耽搁,又去了十分钟时间。他正想走时,默未倾忽然说:“我看不用了。”
米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巴一歪,“是呦,人家主动找上门来了。啧啧啧,你惨了!”
果然,远远的绿陰小道上站着一个人,正是美夕子。也不知道她在那站多久了,简兰达更是觉得愧疚,连忙跑了过去,“对不起,我今天晚上……”
美夕子打断他说:“没关系。”
“可是……”
“真的没关系,我知道学长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没有来,那必定是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我没有生气,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她笑意盈盈,落落大方,好像真的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简兰达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若真有事耽搁不能去,我也会提前通知你。对不起,害你白白等了一个小时吧?”
美夕子嫣然说:“没有,学长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正好也干了些别的事情,你真的不需要太内疚,没事的。”
“谢谢你。”
“那么,明天晚上再见?”
“好的,明天见。”
美夕子鞠了一大躬,才转身离开。
米索眼巴巴地凑了过去,“日本女性真是温柔到家,教养好得没话说!”
默未倾目视着美夕子的背影,轻轻地皱眉,“她就是美夕子?”
对于这位素来不看旁人第二眼的好朋友破天荒地问起美夕子,简兰达觉得很奇怪,当下答道:“是的,有什么问题?”
“很奇怪的女孩子,她身上有种我不喜欢的东西,不过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得了吧,这偌大的校园里,哪个女孩子能令你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了?”米索嗤鼻,“当然,你那个漂亮妹妹可能例外。”
简兰达听到这也好奇地问道:“露莎碧小姐真的是Werran伯爵的女儿吗?”
“是的。”默未倾伸手一边一个搭住他和米索的肩,说,“关于她我不想再谈,你们有什么问题请自己去问她。现在,是不是该补偿一下我那顿迟到了的庆功宴?”
“餐厅关门了。”简兰达傻乎乎地说。
米索咽了口口水,“这说明我们又有好吃的东西了……”
简兰达的眼睛亮了起来,“默,你要亲自下厨吗?”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他搭着脸上已露出垂涎之色的两人,走向他的房间。
一切,一切就那么丢诸脑后吧,他不想多想。
默未倾的房间绝对是所有学生里最大的,因为他的东西很多。
先不提摆得到处都是的书本,还有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光是那个设备齐全的料理台已经占据了大半空间。
想象不到吧?这位殷达NO.1天才的兴趣不仅在医学上面,还对美食很有研究。
默未倾在料理台上洗菜切片地忙碌着时,米索开始向坐在桌子旁等吃晚饭的美少年严刑逼供。
“你坦白交代,今天晚上5点到7点40分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把和我们一起吃饭,去美夕子那画画的这等大事都忘记了?”
“我帮洛比止疼时,它突然跑了,我就去追。”
“这个就不用说了,凯恩先生说你带着洛比一去不返。”
“洛比跑到了湖边,我在那看见程沉,就陪她坐了一会儿。”简兰达老老实实地回答。
料理台那头切莴苣的手停了一下。
明明下定决心不再想的,为什么偏偏还要不时地出现在他面前?
米索顿时大感兴趣,“程沉?那个可怜的跛脚小姑娘?她坐在湖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在看风景吧,湖边的晚霞很美丽。”
“你一陪就陪了三个小时?”
“我也不知道时间怎么会过得那么快的,我好像在那只待了一会儿。”
米索眯起了眼睛,开始嘿嘿地笑,“详细汇报一下,你们都谈了些什么了?”
简兰达失笑,“没有,我们没谈什么。我只是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感激伯爵。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站起来很激动地走了。”
“那后来呢?”米索穷追不舍。
“我见她走得很急,怕她摔倒,就追了上去,结果她真的摔倒了,于是我就扶稳她。”
“扶她?”米索开始怪声怪气地拖长了声音,眼睛眉毛都在贼笑,“再后来呢?”
简兰达露出迷惑之色,缓缓说道:“她好像很害怕,很紧张,抱住了我,我以为她要哭了,可是她并没有流眼泪,只是一直在发抖……”
听到这米索再也坐不住跳了起来,“哇哇哇哇!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兰达连忙站起来捂住他的嘴巴,夜深人静的,他发出这样的噪音,邻近的学生会抗议的。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怎样?她抱住你……嗯,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闷声不响的,居然那么大胆,其他美眉们喜欢你也只敢偷偷看你几眼,或是找个似模似样的借口来接近你,她倒好,干脆了事,一把抱住……喂,你那会儿是不是傻掉了?”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兰达耐心地解释,“我感觉得出来她对我根本没有那种意思,她只是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压抑着忍在心里,在我扶住她的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她抱住我只是想找个温暖的东西依靠而已,真的,只是这样。”
“那是你的想法,她未必这么想。”
简兰达摇摇头,很坚定地说:“我敢肯定就是这样。她一直在发抖,全身冰凉,没有一点温度。我很想问问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
简兰达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米索,“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简兰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她是个哑巴,她根本不能说话。”
料理台上,一刀落偏,就那样切在了左手的食指上。
默未倾下意识地咬住唇没有发出声,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血一点点地从里面流出来,染红了莴苣。
那一天,他冲下楼抱住她,沾染了一手的鲜血,滴滴滑落,溅在地板上。他听见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多么,多么可怕。
那是一种恐惧,源自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的失去。
很多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究竟失去了什么,原来不仅仅只是他的幸福。
还有她的。
静默之堂 第三章
珀耳修斯举着刀,手指却在颤抖,不是胆怯、不是畏惧、不是心虚,而是迟疑。
她有冰冷的气息,像最深沉的海洋;锦缎般的皮肤,如玉般光洁;她的声音像女神手中的竖琴,天籁般美妙……
魔力成了一把利刃,在恶毒目光之下,谁可看见那颗心脆弱善良,她犯了什么过错?只因比雅典娜更美丽,就需要遭受神如此的惩罚?
一节物种起源课上到中途,莫尔教授的发言被打断了。
教室门口站着个脸色发白的短发少女,颤颤地说:“对不起教授,我可以找简学长出来一下吗?”
简兰达从座位上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来人。莫尔教授冲他比了个手势。得到许可,在其他同学疑问的目光中,他匆匆走出教室,顺手关上了门。
“珍珠?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生日派对的事情昨天不都已经说好了吗?
珍珠神色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着急地说道:“学长,不好了,我姐姐她……她不见了!”
“说清楚点,怎么不见了?”
“昨天我们跟你告别后就回房间继续讨论派对的事,大概在十点多的时候姐姐说去找住在一楼的利比娜帮忙一起布置会场,但到十一点半她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去敲利比娜的房门,她说我姐姐根本没有去找她。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找不到我姐姐,我想姐姐也许去哪散步晚上自己会回来的,于是就睡下了。可是今天起床还是没有看见她,我知道她早上有课,就去课堂上等她,但她没有出现……我姐姐出事了,学长,我姐姐一定出事了!她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从来没有不说一声就消失那么长时间,我……我……”
简兰达的手被她抓得好疼,连忙宽慰她:“你不要着急,我们再四处去找找看,一定找得到的,别着急,没事的。没准回头去你房间,你姐姐正在床上睡觉呢。”
然而,预期的情景没有出现,在发动全学生旨治会的会员遍寻校园而不得后,日暮西山肘分蹦众人拖着疲乏的脚步来到学生会办公室一起讨论这件离奇事件。
“见鬼了,她能跑到哪去?”米索一拳砸在长桌上,懊恼地大喊。
被他一喊,坐在一边轻啜的珍珠放声大哭了起来,一个女孩连忙搂住她轻拍她的肩,瞪了米索一眼,“你别这么大声,吓到她了。”
“你姐姐平时比较喜欢去什么地方?”这已经是第N个人第N次问这个问题了。
珍珠边哭边说:“我姐姐这个人生活很有规律的,除了课堂、食堂和宿舍,她很少去别的地方。就算去,也是跟我一起的。”
简兰达轻皱着眉,问身边的同学:“那幢楼里的女生们都问过了吗?”
“都问过了,她们都说没有看见水晶。”
“她不可能离开这个岛,一定还在学校里,但是她知道自己消失那么久会让妹妹担心,为什么还不回宿舍呢?除非她身不由己。”
“可是好好的谁会硬绑着她不让她回去?外面的人不可能踏足这个岛,而岛里的除了同学就是老师,六年了,殷达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问题。”
米索突然把头转向珍珠,“你姐姐有仇家吗?”
“啊?”
“会不会是你姐姐的仇家半夜开了直升飞机来把她掳走,或者是暗派了人来绑架她……”话没说完,一份报纸飞过去砸中了他的脸。
简兰达摇头,“真是异想天开。”
一女生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我们得通知威格教授,然后发动全校的人都去寻找。只能先这样做了。”简兰达走到珍珠面前,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对不起,现在都还没能找到你姐姐。但是你不要灰心,一切还有希望。你先回去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和我们一起找人,好不好7”
那么温柔的声音,听在谁耳中不感动?珍珠嘴一歪,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到了他的肩膀上。
一屋子的人互相交换个眼神悄悄走了出去,只有米索依旧很不识相地留下来继续发光发亮。
简兰达取过桌上的纸巾,一张张地递给她,柔声说:“好了,没事的,不要哭,你姐姐不会有事的。现在你最重要的是照顾好你自己,不要太难过了……”
珍珠摇了摇头,把他抱得更紧了。
乖乖,春天真的来了,昨天一个女孩抱他,今天又一个女孩抱他,米索仿佛看见了桃花在简兰达的身边盛开,四周一片粉红……
于那一片粉红中,忽然掺进一抹不和谐螅灰色,米索直觉地抬起头,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十余米外,程沉抱着书本正静静地朝这看。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的脸上根本没什么表情,米索却突然觉得有种很冷很冷的东西从心头滑过,浑身打了个哆嗦。
接触到他的目光,程沉垂下头,又站了几秒钟。才一跛一跛地走了。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映在她身上,给她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那种金红色此刻看上去,竟如血光一样不祥。
天生丽质的露莎碧小姐,非常幸运地避开这个骇人听闻的大消息,她在房间里香香甜甜地睡了一天,到晚上六点时才悠悠醒转,推开窗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真奇怪,校园里怎么灯火通明的?那些学生们跑来跑去在干什么?晚上有娱乐活动吗?
她拢拢波浪长发去浴室好好梳洗了一番,对着镜子左瞧右瞧,确信找不出丝毫瑕疵了,才穿上外套神清气爽地下楼。
“默哥哥,你们在这干什么?”远远便看见默未倾和简兰达站在一起,低声讨论些什么,被她打断,两人都转头朝她看来。
呀,这个少年好漂亮!昨天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今天再次见到,灯光下显得他的脸部轮廓更柔美,像中国的瓷器一样细致。
“大家都在干什么?好像很忙的样子。”露莎碧东张西望了一下,依旧搞不清楚情况。
“有个学生失踪了,大家正在连夜找她……你睡了一天?”默未倾皱了下眉。
“失踪?”露莎碧不但不觉得震惊,反而“哈”地笑了起来,“这么个小岛也能玩失踪游戏吗?八成是和情人约会去了。”
默未倾别过脸,懒得理她。
他不理她,她就缠上简兰达,“失踪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失踪多久了?”
远处有个学生朝这边喊了一声,简兰达匆匆抛下一句对不起就跑了过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露莎碧看见大家都一副严肃紧张的样子,不由也收起了玩笑心态,问道:“默哥哥,这事情很严重吗?”
“如果找不到,就很严重。”
“也是,莫名其妙就少了个人,只怕学校没法向人家家长交代。那你们就慢慢找吧,反正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我肚子饿了,这里哪可以吃饭?”
默未倾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露莎碧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又不是我把人弄丢的,那样看我干吗?人找不到,难道其他人就不用吃饭了?讨厌,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在绕了七八个圈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后,终于被她找到了餐厅,看见那个用中英法日四种语言写着“学生餐厅”的烫金招牌,真是好生感动。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餐厅里空荡荡的,除了厨师,只有一个女生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低头吃饭。
露莎碧快乐地朝点餐处走过去,问道:“可以随便点菜吗?”
厨师往旁边的牌子上指了一指。她这才看见上面写着菜单表,一看之下大是失望,“这些都不合我的胃口耶,怎么办?我想吃法式烩蜗牛,不要桂皮多放奶油!”
“对不起小姐,这里没有蜗牛。”
“没有?那平时这里的学生都吃些什么?”
“我们菜单上列出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那要是他们不爱吃这上面的菜呢?”
“那么他们就自己回去做,学校有提供私人厨房,他们把想吃的食物写在单子上交给自治会成员,下周来岛的船只就会把他们要的东西带过来。”在殷达六年,遇到的娇气小姐少爷也不少,厨师早已学会如何应答。
“那要是自己不懂厨艺呢?”
“那就很抱歉了,因为殷达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不负责伺候娇贵小姐。”
“Shit!原来殷达就是这么一个鬼地方,还吹嘘什么独一无二开创教学新模式,不把学生的胃先喂好,让他们怎么专心学业?我要跟爹地提意见,叫他派几个大厨过来。”希望落空,大小姐脸色很不好看。
厨师听了她的话后只是一笑,小丫头敢小瞧他的厨艺,待会就让她刮目相看,“那么小姐,你还点菜吗?”
“点,为什么不点?我都快饿死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忍了。当即随意点了几样,懒洋洋地找张桌子坐下。
角落里的那个女孩还在吃东西,嗯,她吃东西的样子还蛮斯文的,看来曾经受过上层社会的礼仪训练,只是那头头发太糟糕了,人也瘦小得不成样子,头垂得那么低,不知道脸长什么样……正东想西想,厨师已将饭菜送了过来,速度倒挺快。
香味扑鼻的意大利通心粉一摆到她面前,露莎碧就开始两眼放光,拿起叉子尝了一口,更是舌头都快融掉了,“哇,好吃好吃!味道真不错!”
饿得太久,一沾上食物,味觉嗅觉所有感觉全部鲜活了起来,正埋头大吃时,感觉有个人慢慢地向她靠近,最后停在了桌前。
露莎碧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手里的叉子顿时掉到了地上。碧绿色的眼睛被睁至最大化,愣愣地望着那个人,美味可口的通心粉忽然变得又涩又苦,忍不住吐出来,却又被呛到,就那样一边咳嗽一边捂住胸口。目光好像被对方粘住了,怎么也挣脱不掉。
“是,是是……你,你,你……”
瘦小得像小学生般的身躯,没有血色的嘴唇,苍白的脸上那眉眼却更清晰,墨黑墨黑地看着她,看住她,看定她,幻化出某种错觉,像要被黑暗吞噬。
露莎碧突然一把推开桌子,撞飞椅子,发疯般夺门而出,远远的有灯光,便不顾一切地朝那边跑了过去,边跑边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声音引来众人注目,人群里那个身影最是熟悉,连忙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吓得哭了起来,“默哥哥,Medusa!Medusa!呜呜呜,我好害怕……”
简兰达在一边轻声问:“出什么事了?你看到了什么?”
露莎碧把头埋在默未倾怀里,只是不停地叫着:“Medusa!Medusa!”
“Medusa?”那个神话里的蛇发女巫?她究竟在说什么?简兰达看向默未倾。
默未倾的瞳仁收缩了起来,一双眼睛便变得更加尖锐。他沉着脸,声音不悦:“你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是她对我做了些什么好不好!”露莎碧大喊,“我在餐厅吃饭时,她就站在我面前,她就一直那样看着我,我好害怕,她的眼睛好恐怖!她是不是来报仇的?她要害我对不对?默哥哥你要救我,她要害我!”
“够了,冷静点!”默未倾大喝一声,露莎碧被他的声音一吼,吓住了,整个人顿时静了下来。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事情没你想的那么恐怖。我已经提醒过你,你们迟早要见面的,你又不是不……”突然禁声,默未倾直直地盯着某个方向,表情动作都在那一瞬间停止。
简兰达抬眉,看见程沉慢慢地从路的那头走过来。感觉到默未倾的异样,露莎碧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转身,脸顿时又变白了,“默哥哥,她……她……”
程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前行。默未倾突然推开露莎碧,大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程沉站着,低垂着眼睛。
灯光照过来,把她和默未倾的影子拉得很长了交扭在一起,这情景看人简兰达眼中,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过了多久,默未倾终于缓缓地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深沉:“我们很久不见了,Medusa。”
简兰达心里微惊——程沉就是Medusa?为什么露莎碧看见她会害怕成这样?她们之间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里升起,然而只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和默未倾虽然彼此都站着没有动,却支构起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别人根本踏不进去。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静,程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了默未倾一眼,又转过来看露莎碧一眼,低下头,左脚朝左边跨出一步,右脚慢慢拖过去,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
默未倾这次没有再拦她。
一天的搜寻活动到晚十一点半时暂告终结,忙了一晚上的学生纷纷徒劳而返。
默未倾和简兰达送露莎碧回宿舍,露莎碧在进门前张了张嘴巴,似乎有话要对默未倾说,但看到简兰达也在,便放弃了。
两人从女生楼下来,沿着绿荫小道回男生楼,树叶在头顶上交织出斑斓的影子,晚间的校园静悄悄,只听得见脚步声。
“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7”默未倾先开了口。
“你愿意告诉我吗?”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简兰达想了一想,问:“是时机还不到吗?”
默未倾也想了一下,“也许。”
“那么……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我。”简兰达看着默未倾微微一笑,默未倾陰沉着的脸顿时有所舒缓,他扬扬眉毛,回了个带点苦涩的笑容给他。
简兰达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好可怜,很想帮助她,想看看那样一张晦涩的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默未倾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又是一个人沉沦的开始吗?当初,他也是这样的想法啊……
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很不忍,即使违背了自己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也想为她做些什么,想看看那样一张孤独的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想看看那双深沉寂寞的眼睛,有了暖意会不会更加美丽……
当初,他也是那样想的啊……
“美夕子……”简兰达的惊讶声唤回了他的思绪。默未倾抬起头,看见男生宿舍楼下,一道人影在大门处徘徊,那人回头,正是那个日本女孩。
默未倾对简兰达点个头,径自先上楼去。
简兰达走到美夕子面前,说:“你是在等我吗?不好意思,忙到现在,让你久等了。”今天他可有事先通知她,因为要找人所以不能去当模特,她怎么还来找他?
美夕子问道:“水晶学姐找到了吗?”
“没有。她到底去哪了……”简兰达疲惫地柔柔自己的脸,“对不起。如果继续找不到她的话,以后的几天可能都不能去你的画室了。”
美夕子善解人意地说:“没有关系。其实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请学长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找人最要紧,画画什么时候都可以。”
“呵,谢谢你。”
“那么,我走了,希望明天就能找到学姐。晚安学长。”
简兰达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指向十一点三十二分。
与此同一时间的女生楼里,露莎碧正在床上翻来覆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满是程沉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许多零星碎片一斌点地拼凑起来,组合成那个鲜血淋漓的画面……
“不要找我!不要,不要,跟我没关系,是你偷我的芭比娃娃在先的,是你不对在先,所以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她呢喃着昏昏睡去。
一楼最西边的小房间里,程沉静静地坐着,先是睫毛开始轻颤,接着是手,然后是腿,最后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停地发抖,她抖得那么厉害,在沙发上蜷缩成了一团,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抛开抱枕站起来,掀开床上的被子爬过去,从最里面的枕头下捧出一小匣子。
扁扁的黑漆木盒,盒面上雕刻着古老而神秘的花纹,她紧紧抱着这个盒子,像抱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逐渐地恢复了平静。
三楼第三间房里,珍珠坐在书桌前看着:由己和姐姐的照片,又忍不住掉眼泪。
她摊开日记,拿出笔在上面写道:“今天,姐姐失踪了,我很害怕,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刚写到这,房门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有人拿钥匙打开了门。
珍珠眼睛一亮——姐姐回来了!
她放下笔刚想转身去看时,一条绳子突然从身后套过来,勒住了她的脖子。
一只手轻轻关上303宿舍的门。
这时,午夜零点的钟声沉沉响起,穿破宁静的夜空。
露莎碧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子的一角落到了地上。
她呢喃了一句:“对不起……”
程沉站在镜子面前,那双平日里一直低垂着不让人看见的眼睛忽然睁开,在灯光的折射下发出极其璀璨的光泽,变得又探又冷,没有丝毫温度。
男生楼的205房间里,简兰达熄灯准备就寝。楼下102号房里,默未倾以手托额,目光却不在书本上面。
台灯灯光照在书上,摊开的那页上正好有个醒目的花体字标题——《希腊传说之Medusa篇》。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的事情可以重新来一遍的话,如果他那时没有莫名其妙地多管闲事挺身而出的话,如果那件悲剧没有发生的话……
Medusa,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他懊恼地抓住头发,重重将书合上。
静默之堂 第四章
“别对我撒谎,亲爱的,只有石头能保持单纯,他是最真诚的伴侣。”
珀耳修斯,你在犹豫什么?忘记了倾国美丽的安德洛美达吗?忘记你的国家你的子民了吗?忘记你从小的梦想和希望了吗?
杀了她。
珀耳修斯握着刀,忽然整个人一颤,单膝跪下。
盾牌上映出美杜莎的眼睛,那么那么诡异。
第二天的搜寻活动继续进行,整个学院全部停课,老师与学生们一起寻找失踪的女生。刚各自划分好搜寻范围时,米索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奇怪,珍珠怎么还没来?”
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当事人的妹妹却不见踪影。
“可能昨天太累到现在还没起床,我们去叫她吧。”简兰达说着和米索一同前往女生宿舍。
经过二楼时,正碰到露莎碧从房间里走出来,见到两人便问:“早安,我哥哥没跟你们在一起?”
“默在威格教授办公室里。”
露莎碧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你们来这干什么?”
“珍珠到现在还没出现,我们去看看。”说话间到了三楼,简兰达敲门,无人应答。
“珍珠,珍珠你在里面吗?”米索皱眉说,“我去找威格教授拿钥匙。”
露莎碧问道:“如果我们始终找不到那个女孩,是不是应该报警,请警察来处理?”
“现在还不到48个小时,教授建议最好能在不得已报警之前找到水晶,因为这件事一旦曝光,殷达的声誉会受到很大的损害,到时候舆论压力会让伯爵非常为难。”
“我爹地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呢,不过学生莫名其妙不见,始终是个大麻烦。”露莎碧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简兰达看着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忍不住问道:“请问……你和程沉从前就认识?”
“程沉?”露莎碧呆了一下,“你是指Medusa?她现在名字叫程沉?”
“程沉不是她的本名?”
“她本来叫……算了,无论她叫什么,都不重要。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认识过她!”一说起她,露莎碧心情更差。
简兰达还想再继续问下去,米索已经拿了钥匙跑回来。
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不见珍珠的踪影,露莎碧望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说:“她昨天晚上好像没有在这张床上睡过呀,真奇怪,不会那么倒霉,继姐姐失踪后,妹妹也跟着失踪了吧?”
一句话正好说到简兰达担心的地方,他环视房间,每样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地面整浩,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意外发生过。
米索东看看西看看,忽然叫道:“你们快来看,桌上有本日记!”
简兰达和露莎碧一同朝书桌走过去,那本日记平摊着放在桌上,旁边还有支钢笔。
“日记这页上的日期是昨天的,说明珍珠昨天的确回来过。钢笔的笔套没有套上,看来她的日记并没有写完。”
露莎碧将日记上的内容念了一遍,说:“真奇怪,她去哪了?”
简兰达的脸变得非常严肃,缓缓说道:“看来……我们不得不报警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两姐妹的离奇失踪,整个校园顿时陷入了恐怖的氛围之中。人人猜度着事实背后的可能性,纷纷自危。
警察在当天下午乘坐专门的轮船抵达殷达学院,一共来了五人,领头的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矮个男子,下属们称呼他为胡森警官,刚下凯迪拉克就被威格教授请进了办公室。
“警官您请坐。”威格教授的愁眉并未因他的到来而有所舒展,“请问你们想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别的什么?”
“哦,谢谢,给我来一杯咖啡,他们不需要。”胡森警官四下看了一遍,才在沙发上坐下,悠悠道,“很美丽的学校,闻名不如见面。”四个下属笔直地站在他身后,就像四座高塔。
这个时候这种恭维听在耳里,反而有点像讽刺,威格教授苦笑了一下,将冲好的咖啡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胡森警官看了对面沙发上的简兰达和米索一眼,威格教授连忙解释说:“这两位是学校自治会的成员,希望能够对您了解事情经过有所协助。”
“好的,那就先听听学生怎么说。”
威格教授在一旁为难地说:“警官,关于殷达学生失踪的这件事情,我希望……”
“你放心,我来前上头已经交代过了,此事关系到Werran伯爵的名誉,所以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我们会进行保密,不会对外公布的。”
威格教授擦了擦额头的汗,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那一切就拜托您了。”
胡森警官看向简米二人,“我现在就想听一下事情的发生经过,你们谁来说?”
简兰达于是详细地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胡森警官一直皱着眉,什么话也没说
“……殷达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岛上四周设有安全雷达扫描系统,除了每周一次的采购船只,其他人无法偷偷登陆。”汇报完毕。
胡森警官喝完杯中的咖啡,站了起来,“现在请带我和我的下属们去案发现场看看。”
威格教授与他握了手,“辛苦了。”
胡森警官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办公室,学生们纷纷驻足观望,心里面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胡森警官忽然对简兰达说道:“等下请把岛上现有人员的名单资料列一份出来给我。”
“好的,警官。”
他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刚到女生楼门口时,程沉抱着叠资料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那么多人不禁愣了一下。
胡森警官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他盯着她手上的资料问:“这是什么?”
简兰达看了一眼,只见上面依稀有“国际间谍黑纱,神秘身份曝光”等字样,当下替她回答说:“是1993年华盛顿日报的摘略。”
“你们学校还教研究这个?”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搜集这个,但是他还是为她做了隐瞒。“是的,学校非常鼓励学生们的个人兴趣爱好。”
胡森警官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程沉低着头慢慢从他身边走过,胡森警官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久久都没动。
简兰达有些奇怪,问道:“警官?警官?”
“很奇怪,我好像曾经在哪见过她……”胡森警官喃喃地说了一句,转身进门。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见过程沉?
先是默未倾,再是露莎碧,现在又有个胡森警官,好像每个人曾经都认识程沉,那个荏弱孤僻的女孩子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不为人所知的?
简兰达忽然感到了一阵不安。
程沉低着头走了很久,直到确定盯在背上的那道视线消失了,才停了下来。手中的资料一下子变得很沉很沉,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抱得住它,她缩紧手臂,指尖因为太用力而开始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可现。
是他!是那个男人!
仿佛冥冥中早就注定好的,在她来殷达后命运再度轮转,那些曾经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接二连三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昨夜好不容易平息了的那种悸颤再度袭来,来势汹汹,几乎连呼吸都为之窒息。手里的资料“啪”地掉到了地上,而她跪倒在那些纸张之上,开始不停地颤抖和怞搐……
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随时有人会经过这里看到她的古怪样子,她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崩溃!
程沉死命地咬住下唇想爬起来,但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这种悸颤怞走,连根手指都动弹不了。这里不是昨夜的沙发,这里离她的房间那么远,她拿不到那个盒子,她从来都不是幸运儿。
嘴唇破了,鲜血入舌,又苦又涩。
依稀看见有个人影朝她走过来,那双黑色的皮鞋越来越近,她直觉地开始挣扎,不愿被人看见这副模样,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残疾了的右腿像一座千斤重的大山,牢牢拖住她的身体,不让她有半点逃离。
皮鞋在她面前停住了,程沉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她的目光迷惘而散乱,视线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来的人是谁。
一双手臂伸过来,先是轻轻地碰了她一下,试探到她完全没有抵抗的反应后,便把她抱了起来。
这个胸膛好温暖,那么那么温暖,延伸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间霍然松懈,她抓住对方的衣领,确定这个人不会凭空消失后,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隐约感觉身体在移动,混混沌沌地想:无所谓,无论这个人要带她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她抓住了他的温暖就够了,这种温暖源源不断地从对方身上传过来,如止痛药般流淌过她的四经八脉,再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慢慢平息,恢复正常。
随着转动门把的声音,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味道,身体接触到柔软的丝织物,整个人好像陷到了棉花里面。
她知道,这是她的床。只有她的床才有这样的柔软,她的后脑贴着枕头,枕头下有她的救命盒子。
程沉缓缓睁开眼睛,星星点点依旧在视线里闪烁不停,然而碎影一片片地交织拼凑着,拼命想把那人看清。
那人转身想走,她连忙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拉住他,他的手湿冷,全不像胸膛那么温暖。
不能让他走……不能让他走……
带着这样的信念,程沉抓紧那人的手,沉沉睡去。
那人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确定她已经睡着了,才慢慢地扳开她的手指,把手怞出来。
Medusa,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为什么要这么痛苦?为什么要让自己如此痛苦?你可知道,每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分痛苦,便是施责在我身上的一重罪孽。
我已因你而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眸光黯淡,那个人的声音又低又哑:“我不能留在这里。如果你清醒了发觉是我抱你回来,你会更加恨我。”
皮鞋向门口移动,房门被轻轻地合上。
由于警方接管了这宗失踪案,并以不耽误学生学业为理由要求学校恢复正常运作,因此恐慌暂时被强行遏止下去,如此一来简兰达等自治会成员反而变得无事可做。于是这天晚上7点,他抱着洛比如约来到了美夕子的画室。
美夕子开门,见到是他有点意外,她围着围裙,双手都是石膏,“对不起,我正在做石膏模型,你先在这坐一会,我去洗个手就回来。”
“好。”简兰达打量这个六七十平米大小的画室,。真看不出来,外表看来那么清新干净的美夕子,她的房间竟是这么凌乱。他把沙发上的画板纸张挪开,才勉强找到位置坐。
沙发左手边的小几上堆着大袋零食,五颜六色的袋子中间露出相框的一角,他伸手将那个相框拿出来,里面的照片上美夕子和一大帮人站在一起笑得非常灿烂,背景似乎是某次柔道比赛,除了她外其他人都身穿柔道服。
美夕子端了茶出来,看见他在看那张相片便微微一笑,“去年秋天拍的,那时候还是短发,和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差蛮多的?”
“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吗?”简兰达将照片放回小几上,随口问了一句。
“他们都是日本深村柔道协会的会员……你喜欢喝绿茶,对不对?”美夕子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一时间茶香扑鼻。
简兰达深吸了几口,惊讶地说:“好香,这是什么茶?”
“这是日本非常有名的玉露茶,希望你会喜欢。”
在简兰达喝茶的时候,美夕子已架起画板决定了画幅尺寸和类型。她落笔极快,线条源源不断地自她笔下流淌下来,一个小时后素描已经渐成模型。
“看上去很不错。”虽然不是很懂,但依旧可以看得出美夕子把洛比眼睛里的依赖和他自己脸上温柔表情画得很到位。
“这将会是我画得最好的水彩画。”美夕子拉过一层白布轻轻盖住初稿,“谢谢你,学长,今天就到这吧。”
“好的,再见。”简兰达抱起洛比准备走人。
美夕子唤住他:“等一下,我们一起走吧。”她脱掉身上的白围裙,锁好画室的门,同他一起下楼。
“我要送洛比回凯恩先生那里。”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我陪你一起去吧。”
就这样,两人先是送洛比回狗屋,再由简兰达送美夕子回宿舍,等他终于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快九点了。
推开门,发现露莎碧坐在沙发上,第一感觉是——他是不是走错了门?退出去看看门牌号,205,没错啊!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露莎碧嘻嘻一笑,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到他面前,歪着脑袋说:“听说你对女孩子的邀请从来不会拒绝对不对?”
简兰达怔了一下,露莎碧又说:“我刚才亲眼看见你和那个日本女孩在约会。”
“那不是约会……”他刚想辩解,露莎碧打断了他:“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既然你不会拒绝她,那就不会拒绝我了?明天一起吃午饭,就这么说定了。”
也不等他有所反应,便径自绕过他走出门去,门外三米处,默未倾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着他们,目光中露出几分玩味。
露莎碧朝他抛了个飞吻,“晚安,亲爱的默哥哥。”说完“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简兰达为难地看向默未倾,说道;“默,你的妹妹她……”
“放心,没事的。”默未倾走进他的房间拍拍他的肩,不以为然地说,“她很容易就喜欢上一样东西,但通常不会喜欢太久。”
“可是……”
“你只要不拒绝她,她要约你吃饭你就吃饭,她约你玩你就玩,我保证,没几次后她就会对你热情消失,从此不再打搅你。”默未倾声音里加了几分警告,“露莎碧不会成为你的困扰的,倒是那个美夕子,我认为你应该当心。”
“我和她没什么,我只是当她的模特而已。”
“那种女孩子很聪明,她们捕捉猎物的手法从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等猎物发现中了圈套时,已经太晚了。”
简兰达微微一笑,“可是感情不是捕猎游戏,并不是只要你设下圈套套到猎物就能获得。如果我始终无法对她产生爱情,那么无论她做些什么都没有用。不是吗?”
“你总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那就祝你好运。”懒懒地将身子转个方向,看样子准备走人了,简兰达忽然叫住他:“默,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子吗?”
黑眸里的金瞳仁闪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很好奇。”
默未倾沉默了很久,才回答:“眼睛。”
“眼睛?”
默未倾的视线开始变得很悠远——
长长的铺着波斯地毯的楼梯,那个女孩从楼下走上来,走到他面前,低下眼睛,轻轻地说:“对不起,请让一下。”
她有夜莺一样婉转柔美的声音,和落花一样轻盈优雅的脚步。
她看着他,眼睛像是一湖静水,以最迅疾的姿态瞬间包拢了他,却不自觉。
她垂下眼睛说:“对不起,请让一下。”
镜头定格在这一秒,然后旋转着飞散。
那一瞬间,即成永恒。
要消除一条新闻对人们的影响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另一条新闻来替代它。更何况,被誉为殷达第一美少年的简学长与一年新生露莎碧共进午餐是铁一样的事实,起码有四十双眼睛看到他们双双出现在餐厅里,吃饭时有说有笑的,最后露莎碧还挽着简兰达的胳膊离开,神态要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因此,至晚上止,校园里被讨论最多的事情已经不是水晶姐妹的神秘失踪,而是简学长终于恋爱了。
人类是善于遗忘的,从另一角度来说,他们乐见美好的事情发生,而把悲剧掩埋起来,假装不存在。
胡森警官的调查工作看来进展得并不顺利,几次在校园里见到他来去匆匆,都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警察们搜取了水晶姐妹房间里的指纹和足印带往纽约进行化验,然而默未倾认为这招根本没用。
“你说凶手会不会是我们的同学?”晚上十一点半,米索和简兰达依旧留连在默未倾房间里,迟迟不肯离去,因为——默在做宵夜。
“现在最好不要下这样的结论,会引起大家的恐慌。”他熟练地将平底锅里的煎饼往上一抛,翻了个面掉下来,随着“滋——”的爆油声,一股香味直朝米简二人飘来。
米索吞了吞口水,还不忘损简兰达一笔,“那是,否则我们的NO.1美少年中午所做的牺牲就浪费了。”
简兰达失笑,“拜托,正经一点。”
米索睁大眼睛故作惊奇地说:“这还不够正经啊?为了转移同学们的注意力,你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去陪高贵的露莎碧小姐吃饭,制造你恋爱了的烟雾弹来模糊水晶姐妹的失踪案,多么伟大的情躁啊……”
简兰达眨了眨眼睛,无言以对。没办法,还真被这家伙猜中了,他心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当然,还要谢谢默未倾昨天晚上对他所做的暗示,否则他也想不到这点。如此一来,反而有些怀疑,他转过头,问料理台后的默未倾:“默,是不是你暗示露莎碧来和我演这出戏转移众人的视线的?”
默未倾淡淡地回答:“你要相信自己的魅力。”
简兰达顿时红了脸,米索吃吃地笑。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阵猛拍,米索过去开门,一个四年级名叫提娜的女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急声说:“学长,不好了!女生楼那边出事了……”
三人顿时面色一正,简兰达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们过去瞧瞧。”
默未倾立刻熄火,边走边脱围裙,在走出门口七步后,手往后一扔,围裙准确无误地落在门里的沙发上。
米索问道:“出什么事了?”
提娜紧紧跟在他们身后,饶是如此,还得拼命跑才跟得上他们的速度,“我们都睡下了,突然听见露莎碧房里传来一声尖叫,当我们连忙跑出去看时,就见她穿着睡衣光着脚从房里冲了出来,披头散发样子可怕极了,嘴里不停地喊救命……”
她才说到这儿,三人已冲进女生宿舍大门,一楼站了好多人,女生们各个身穿睡衣表情紧张地盯着一扇门。
“出了什么事?”米索走过去,女生回头看见学长来了,纷纷让出路来。
那扇门,正是最西边的107室——程沉的房间。
简兰达脸色顿变,默未倾的眼中金光一现,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米索好奇地问了出来:“你们看这个干吗?露莎碧呢?”
话音刚落,女主角便出现了。
房门“砰”地打开,露莎碧拖着程沉的一只胳膊往外拉,嘴里说道:“你出来!你有胆做没胆承认!我就知道是你,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哪里,哪里就没好事发生!你给我出来!”
程沉被她硬是拖了出来,另一只胳膊里死死抱着那个黑木小盒,本来就很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惨淡。
“你们在这干什么!”随着一个威严的声音,胡森警官带领他的四个手下也隆重登场。
露莎碧松开程沉的手冲到他面前,急声说:“警官,是她!她是凶手!就是她杀死了水晶和珍珠,她刚才还想杀我,是她,就是她!”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所有目光都齐齐地盯在了程沉身上。只见她咬着下唇,依旧低垂着眼睛,抱着盒子站在门边一声不哼。
胡森看了程沉几眼,沉声道:“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是她干的?”
“警官,我刚才在睡觉,有个人偷偷进了我的房间,其实我那时没有睡着,我看见一个黑影朝我俯下身来,我想也没想就把身边的芭比娃娃抵在身上,然后开始大叫。那人用绳子本来想套我的,结果套中了我的娃娃,听见我大喊她就跑了。我连忙开灯下床跑出去……”
“你说你看见的是个黑影?这么说你并没有看见对方的样子?”
“这个不是重点,反正我就知道是她!”
“你没看清楚对方,怎么能肯定是这个小姑娘干的?她那么瘦小,而且还腿有残疾,能在短短几秒内逃离你的房间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这不太可能做到吧?”
露莎碧呆了一下,刚才一头冲动,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凭着直觉第一个就想到是她要害她。一转头看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好像挺下不了台的,脑袋里又“轰”的一声炸开了。想也没想地,她朝程沉扑过去,叫道:“她不一样,她是个怪物!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程沉往旁边侧了测,露莎碧没扑中她的身子,但却重重撞到了她的手臂,在她向后跌倒的同时,手里的盒子飞了出去,撞上对面的墙壁又飞回来,最后“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盒盖碎开,盒子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女生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尖叫,那盒子里装的竟然是——
指甲!
一共是十个指甲,上面残存着斑驳的血迹,血迹已经变成浓近于黑的暗红色,折射出闪闪的光泽,在凌晨12点看见这样的东西,真是说不出的恐怖。
这是从谁身上拔下来的?水晶?还是珍珠?
女生们惊恐地望着程沉,早就觉得她很古怪,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变态,以收藏指甲为爱好!
露莎碧也愣住了,很久以前她就想知道这个盒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以至于那个怪物把它看得那么重要,到今天终于知道了,却没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指甲!还是这么恐怖的染血指甲!
她浑身发抖,连忙转身一把抱住默未倾“哇”地哭了出来,“哥哥,好可怕!我就说她是个疯子,她很危险,她竟然每天都抱着这么一盒子指甲睡觉!”
女生纷纷向后退了几步,远离那个可怕的疯子。
简兰达望着程沉,她跌坐在地上,似乎想了很久后,才慢慢地爬过去,把掉在地上的指甲一个个地捡起来,把碎了的盒子也捡起来。
他看着她做这一系列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开始一片模糊,有水气升到眼睛里来,又酸又苦。
在他眼睛噙泪的时候,默未倾突然轻轻推开露莎碧,接着他做了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走到程沉面前,突然蹲下去按住她的手,表情非常非常痛苦,似乎在他面前的是他最最至爱却又亲手打碎了的瓷器。悔恨、怜惜、不忍、伤感……全都汇集在了一起,再不复校园第一酷哥的姿态。
程沉慢慢抬起头凝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抬起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到令周遭一切都顿时为之黯然的眼睛!
纯黑,剔透,没有一丝杂色,如水晶般明净,如钻石般璀璨,再折映出水般的润泽,迷惑了众人。
警官望着这双眼睛,忽然回想到一件事情,他愕然他指着程沉,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曾在哪见过你了!你是那个小女孩,你是黑纱的女儿!”
惊讶的声音“呲”的一声撕开记忆的口子,前尘往事飞旋着回到脑海中来,无论多么多么不愿意,这一刻,还是异常鲜明地想起。
静默之堂 第五章
美杜莎。
她若睁开眼睛,便可将人化为石头。
世上的男子纵然知道爱上她的美貌也必须接受她所赐予的死亡,依旧无法抗拒那种诱惑,纷纷趋之若骛,个个死于非命。
珀耳修斯,难道你也会是那成千上万个傻瓜中的一个?
珀耳修斯忽然挥刀,一道血光闪过,众生闭起了眼睛,海风开始呼啸,天地间,一片肃杀。
寂静冰冷的太平间,永远带着死亡的陰湿气息。脚步在光洁的地面上踩出脆响的声音,也踩出她心中的恐惧。
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还有其他两个身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人带她来这里。这个房间有很多四四方方的格子,那两个戴口罩的男人就一起用力拉出了其中一格,里面的黑色胶袋让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小胡子男人看了她一眼,低叹着说:“打开。”
其中一个男人拉开胶袋的口子,她看见雾气从格子里飘出来,冰冷冰冷。
“来,看看。”小胡子男人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到那个胶袋面前,抱起她,让她看袋里的东西,“看清楚,是她吗?”
她朝袋子里看了一眼,突然激动起来,尖叫道:“妈妈!妈妈!”
小胡子男人紧紧抱住她,防止她摔下去,对那两人点个头。他们重新把拉链拉上,把格子推了回去。
“妈妈!妈妈……”再不懂,这个时候也懂了,她的妈妈死了,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带她来认尸。她叫着哭着,泪流满面。
小胡子男人一脸愧疚地看着她,柔声说:“对不起,不核带你一个孩子来看这个。但是程梦因女士除了你以外,别无亲人。”
“妈妈,妈妈……”她哭得声嘶力竭,然而,再怎么哭,心里还是知道,她的妈妈回不来了,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小胡子男人带她走出太平间,另一个年轻的警官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扁扁的黑色盒子。小胡子男人把那个盒子交给她,摸了模她的头,“这是程梦因女士身上的……”停了一下,没敢继续说下去,只好换个方式说:“无论如何,算是她最后的遗物。现在交给你。”
她慢慢地打开盒子,怔怔地望着盒子里的东西,眼泪不知不觉就停住了。
身后传来两个大人轻声的低语:“真可怜,这么小年纪,她以后怎么办啊?”
“胡森警官也真够残忍的,不该让这么小的孩子看这个。”
“我觉得真正残忍的是那些黑手党,他们拔光了那女人的指甲,一个一个拔下来,换了谁都受不了到种酷刑。”
“没办法,当卧底的就得随时准备面对事情穿帮后的灾难后果,干这行就是等于赌命。”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原来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黑纱’,被国际黑帮喻为最可怕的间谍之一。”
“唉,连她都失手了,这笔黄金盗窃案恐怕就更不好查了……”
声音渐渐远去,她低着头,望着盒子里血迹斑斑的指甲,停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的妈妈死了,在临死前备受折磨,那些坏人们拔掉她的指甲,殴打她。刚才在太平间里看见的那张脸,虽然已经经过精心修饰,但依旧可以看出曾经受过怎样的虐待。
从今往后,就只有她了,孤孤单单一个人。
胡森警官大步走到程沉面前,仔细端详着她,再度惊讶,“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的腿……还有你的声音……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声音撕开另一道口子,镜头由冰冷黯淡的太平间慢慢渲染出鲜艳的颜色,转化成另一抹回忆。
原本以为就此划定她今后的孤独人生,谁知道两个月后又起变化。一辆凯迪拉克把她从孤儿院里接了出来,开往另一食宿命的开始。
带她下车的男人有张非常精明的脸,他对她温柔地微笑,领她走进一幢只有童话故事里才能看到的漂亮的房子。
他推开一道厚厚的樟木门,里面的空气里充盈着独特的香气。
“伯爵,我带她来了。”他把她推到前面,然后自己轻轻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她看着眼前那个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男人,有点不知所措。
那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使是当初那么小的年纪里,还是能分辨得出来他非常非常好看,他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纯黑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连声音都很好听。
她紧张地捏住自己的裙角,怯怯地说:“我叫程沉。”
“程……沉……”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莫名地觉得亲切。
“从今天开始,你叫Medusa,Medusa·Werran。
“为什么?”
男人盯着她,漆黑的眼睛中不见有何柔意,连声音都平静得丝毫不起波纹。
“因为我是你父亲。”
他站起来,“刷”地拉开落地窗帘,明亮的阳光照进来,映亮了富丽堂皇的墙壁本一块耀眼的红盾,盾上雕刻着古老的花纹,花纹中间“WERAN”五个字母异常突出。
“我,Probst·Werran,是你的父亲。”
很多事情是后来才一点点的知道的。
她的妈妈是国际间谍“黑纱”,她在某次执行任务中邂逅了英国贵族Werran伯爵,两人坠入爱河,但是这段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段露水姻缘后,两人又各分东西。
但是不久后程梦因就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对从事那种高危险工作的她来说,这个孩子是累赘,于是她决定打掉她。
然而这个孩子的生命力异常顽强,在她服下堕胎药物后仍顽固地不肯流掉,在那一刻她心软了,身为母亲的天性被唤醒,于是不顾后果在某个偏僻农场里待了八个月,把她生下来。
程梦因是个非常冷做也非常坚强的女人,她一手带大这个孩子,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孩子的父亲。直到她死于非命,身份被曝光后,警察们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有个六岁大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显然对她母亲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件刻意尘封了的秘密被挖掘出来后,不久就传到了Werran伯爵耳中,经过DNA证实确实是他的孩子,于是他就把她接回到了家里。
似乎是个比较美满幸福的归路,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恰恰正是灾难的开始。
身穿黑色高领连衣裙的女管家推开一道门,门里的嬉笑热闹扑面而来。
美奂绝仑的大厅里,好多孩子们正在沙发和地毯上蹦来蹦去,快乐地大叫。
女管家咳嗽一声,所有的声音都顿时静止了下来,好多双好奇的眼睛瞧着门口站着的这个小女孩,表情充满了惊奇。
“露莎碧小姐,这是美杜莎小姐,从今天开始,她和你一起生活。”女管家将她推到众人面前。
沙发上最最漂亮、穿着白色蕾丝裙的女孩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尖声道:“你说什么?伍德夫人,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生活?我又不认识她!”
“露莎碧小姐,美杜莎小姐已被证实是伯爵的女儿,她是你的妹妹。”
所有眼睛都因这句话而睁大了,连静坐在大厅一角独自看书的那个男孩子也抬起头来。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场那么多人里,程沉硬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回视着他,那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有一双非常深邃的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下。
叫露莎碧的女孩冲了过来,站到她面前把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她是我妹妹?别开玩多了,她哪点长得像我了!”她指着自己的栗色长发绿色眼珠说。
“她的母亲是中国人,她长得像母亲。”伍德夫人深吸口气,严肃地宣布,“总之,伯爵吩咐过了,从今天起她就住在这里,露莎碧小姐身为姐姐,应该好好照顾妹妹。孩子们,你们还不过来欢迎她吗?”
那些孩子听了这话后就快乐地冲过来想拥抱她,谁知露莎碧跺了跺脚,大声叫道:“你们都站在那里不许动!”
那些孩子一下子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看伍德夫人又看看她。
伍德夫人皱了皱眉,“露莎碧小姐,请不要这样。”
“打电话给爸爸,我要和他通话。”虽是七八岁的年纪,但隐隐然已有小主人的尊贵架势。
伍德夫人叹口气,走过去拨通了电话,回头,“露莎碧小姐,请”
露莎碧接过电话,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程沉,说:“爹地,我是露露。这是真的吗?这个叫美杜莎的家伙真的是我的妹妹?”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看见露莎碧的一张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盯着程沉的目光也越来越尖锐,最后她把话筒一摔,怒冲冲地上楼去了。
“砰——”搂上传来重重的甩门声。
伍德夫人叹口气,捡起地上的话筒,“伯爵,是我……是的,请您放心,我会好好劝劝小姐的……是的,我会好好照顾美杜莎小姐……好的,再见。”
她挂上电话,再次命令:“孩子们,过去欢迎你们的新朋友。”
那些孩子默默地一个个走过来拥抱程沉,然而她感觉得出来,他们的拥抱里没有多少欣喜成分。
露莎碧摔掉了电话,也摔掉了她本来有可能拥有的友情。
一共七个孩子拥抱了她,然而,那个坐在角落里看书的男孩子没有过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合上书起身上楼。
伍德夫人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冷静的脸上也开始露出了担忧之色,“默少爷……”
他叫默未倾,是伯爵的义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露莎碧是在她之前伯爵惟一的女儿,她的母亲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
其他七个孩子都是Werran家族旁系的孩子,她的亲戚。
程沉一直到三天后,才陆续地从伍德夫人那知道以上这些。
她在这个新家里非常孤独,没有人理她,那些孩子们看她的目光里或许多少带了些同情,但是他们不敢靠近她。因为尊贵的露莎碧公主不喜欢她,她对他们说如果他们敢和她说话和她玩,她就再也不理睬他们。
这里的佣人们也对她很冷淡,她们大部分都是露莎碧妈妈娘家那边的人,所以自然是处处偏袒露莎碧。只有伍德夫人对她还好点,然而,她很忙,管理着整个庄园,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处理,根本没有时间陪她。
就这样,程沉在那里待了一个月,受尽冷落和排挤。可是,她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受了委屈就哭,她总是默默地垂下头,面无表情,谁也不清楚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生活犹如一场大雨,云层重重叠聚,累积到一定数量终于承受不住,倾盆而下。
灾难起始于那一天,非常宜人的四月,她在紫藤架下看了一下午的图画书,直到眼睛发酸才柔柔眼睛
进得大厅里,Werran家的小公主正在拆礼物,包装纸和彩带落了一地,她从盒子里拿出两个制作极其精美的玩具,兴奋喜悦地跳了起来,“哇!芭比娃娃!好漂亮好漂亮!”
一旁的侍女看见程沉眼睛一亮,“美杜莎小姐,你来得正好,这里——”
话没说完,露莎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可是露莎碧小姐……”
“我说了,退下!”露莎碧板起脸,小小的年纪凶起来时却莫名地骇人。侍女连忙低头退了出去,临走前偷偷看了程沉一眼,欲言又止。
露莎碧故意将那两个娃娃抱起来,大声说道:“多可爱的芭比娃娃啊,是今年刚推出的最新款,是爹地特地买来给我的!我好喜欢哦!”
程沉的目光淡淡地从她手上扫过,面无表情地径自上楼。
露莎碧瞪着她的背影,继续大声说:“爹地最疼我了,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我是他最最最亲爱宝贝的女儿……”
程沉没有理她继续上楼,楼下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模糊。真是幼稚,她以为她会和她抢爸爸?对露莎碧来说,也许爸爸的确是天是地是最重要的人。但对她来说,他只是Werran伯爵而已。
她的生命里,前六年里一直没有爸爸,那么,以后的日子也同样不需要。
脚步在抬头看见那人时停了下来,高她五个台阶的二楼楼梯口,默未倾静静地站着,再度接触到浓黑如墨的眼睛里的那点金色,心里好像又被针扎了一下,泛起某种不舒服的别扭感觉。
他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那些孩子不理他,但还会偷偷地看她,有些还会落井下石跟着露莎碧欺负她,而他很少和他们在一起,偶尔出现也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任他们玩得天翻地覆,他只顾自己看他的书。
他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就算和她擦肩而过,也从不看她一眼。惟独这次,好奇怪,他就站在楼梯口俯视着她,那么专注的目光,让她感到莫名地不安。
她慢慢地走上去,可他站在楼梯口的正中央,无论从左从右,都不够她走过去。于是她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请让一下。”
不敢抬头去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向右走了一步,空出左边的路来。于是连忙侧身走过去,背上没有传来被凝视的感觉,想来他也没有回头望她,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轻轻把门关上。
暴风雨在晚上七点多时正式来临。
吃过晚饭后她习惯性地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直到月亮出来了才转身回房。
刚走到楼梯处就听楼上传来很吵的声音,她抬起头慢慢地走上去,发现二楼的走廊上站了好几个人,被围在中央的正是露莎碧。
其中一个孩子转头看见她就叫道:“她回来了!”
她跨过去的脚又停了下来,站在楼梯口静静地望着他们。
露莎碧回头看见她,一把推开众人冲到她面前,“好啊,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敢偷我的东西!”
露莎碧站在走廊上,她站在楼梯上数下第二格处,相距不到10厘米的高度,却已经让她需要仰起头才看得清她。这样的一上一下,好像正是她们两个之间身份地位的差距。
“我就知道是你偷的,下午时你看见爹地送我这么漂亮的芭比娃娃,所以心理不平衡了对不对?所以你就偷偷到我房间偷走一个对不对?你以为我有满屋子的娃娃,少了一只不会知道的,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发现娃娃少了一只吧?你这个贼!”
露莎碧的嘴唇鲜红,一张一合间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把锤子,重重砸在她头上。她抬起头看向她身后,那些孩子们各个都在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她,每个人都好像在无声地重复说:“你这个贼,你这个贼……”
“怎么回事?”朗朗的声音穿破喧闹,孩子们纷纷让开,就见默未倾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略带惊讶地看向露莎碧和她。
露莎碧连忙转头说:“默哥哥你来得好,美杜莎她好不要脸,她居然偷我的东西!”
她突然出声:“我没有偷!”
露莎碧又回过头,“你还敢说你没有偷?我和彼特他们亲自从你房间的床上搜到的!不是你偷是谁偷的?难道娃娃自己长了脚跑你床上去……”
“我没有偷你的东西!”平时不出声,不代表她可以任人冤枉,她盯着露莎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偷你的芭比娃娃!”
露莎碧被她的目光吓得缩了一下,但看见身后有这么多人支持她,顿时胆子又壮了,她冷笑一声说:“野丫头就是野丫头,真不知道爹地怎么会承认你是他女儿的。你以为你进了这屋子就是Werran家族的一分子?我们家族才不要你这种丢人的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还偷东西。告诉你,你别想跟我抢任何东西,包括爹地,包括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听清楚了,我露莎碧才是这里真正的小主人,你只不过是个不要脸的野女人在外面生的野孩子罢……”了字没有说完,“啪”的一声,脸上重重被人扇了一耳光。
露莎碧顿时愣住,她错愕了很久才意识到正是她口里所说的那个野孩子打了她平生以来第一记耳光。一想到这个,就顿时发狂了起来,“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连爹地都没有打过我,你居然敢打我!”她伸手正想打还时,默未倾突然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够了,别闹了。”
“默哥哥,她打我——”有没有搞错,她最喜欢的哥哥居然帮那个野丫头不帮她?露莎碧甩开他的手,回头看向程沉。
程沉咬着下唇,声音是逼出去的:“不许你侮辱我妈妈!不许你侮辱她!”
“哈!”露莎碧怒极反笑,“你说不许就不许?我偏要骂她,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她勾引我爸爸,我爸爸不要她,所以她才没结婚就生下你的,她……”
程沉突然扑过去,样子像是想咬她,默未倾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喝道:“够了!”
声音未落,只见程沉因他那一挡而顿时重心不足,她的手在栏杆上扶了一下,可是没有扶住,接着只听“噔噔噔”一阵响动,她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十二级楼梯滚完,在拐弯处格了一下,去势不歇,继续滚下去,默未倾追下去,亲眼看见她一级级地往下摔,直到滚到楼下大厅的地毯上才停下来。她的脑袋重重撞在沉香木的架子脚上,架上放着的名贵兰花被震得掉下来,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女仆听到响声从厨房里跑出来,见此情形顿时吓得大声尖叫。
默未倾冲下楼梯,抱起她的头,摸到一手的血,她的眼睛紧闭,已经昏死过去。
“Medusa!Medusa!”他抬起头,冲吓呆了的女仆大喊:“你还呆着干什么?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胡森警官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再次问道:“你的腿怎么会残废了的?你又为什么会失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露莎碧咬了咬唇,大声道:“是她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了腿的,是她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的!”
默未倾回头,“露莎碧!”
露莎碧突然用手捂住脸,慢慢地蹲下去,开始轻泣,“是她活该,不关我的事……我讨厌她,我最讨厌她……”
程沉的手慢慢地在右腿上摩挲,她的腿……她的声音……
那次意外事件发生一个多月后,她才从昏迷中醒过来。
她的胸12腰1椎骨折脊髓损伤,一度以为康复无望。谁知,奇迹般地,在长达三年的治疗后,她的脱鞘受损神经纤维竟然成功再生,恢复了行走功能,只是右腿依旧没有力量,只能拖着行走。
另一个打击就是在摔下来的时候大脑大量出血,淤血压到了部分神经,就此失声。
因为在母体受孕期间曾服食堕胎药物而导致她出生时消化器官功能就很弱,现在变得更加严重,很长一段时间里,吃任何东西都会吐出来,每日只能靠注射药物来维持生命所需的营养。
这样一个人,竟然创造了病学史上的奇迹,所有的专家医生博士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惊赞:“这个小姑娘的生命力实在是太顽强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半年,忽然有一天,Werran伯爵出现在病房门口,带走了她。
美杜莎这个名字成了Werran家族的禁忌,没有人再敢提起。
谁也没想过,以后会有再碰面的一天。如果永不再遇,对她、她和他来说,都是最最仁慈的安排。
可惜,命运一只手,重新将三人拉在了一起。
那时候她六岁。
十年后,她十六岁。
你在六岁时瞧不起某个人,也许你不会想到,在她十六岁时会让你万劫不复。
静默之堂 第六章
珀耳修斯一步一步,沉重之极地沿着海岸行走,双腿一软,忽地跪倒。
染血的盾牌在阳光下闪烁,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抬头,看见自己的左手上掌纹清晰,那一道感情线上,已充满罪孽的气息。
他猛然将手握紧成拳,海啸掀天而起,这一场浮生寂寂浩劫茫茫,究竟是——
谁的过错?
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灯光像披了层忧色,浅浅落地,又幽幽折起。平底锅里煎了一半的法式香葱饼已经凉透,香味不再诱人。简兰达和米索坐在沙发上听默未倾说完这段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做声。
最后还是米索先叹了口气,开口道:“没想到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更没想到程沉居然也是伯爵的女儿……”
简兰达的目光穿透窗帘停在很遥远的地方,低声说:“纵使是次意外,无心之失,但她因此失去健康,一辈子都无法跟正常人一样生活,何其残忍……”
默未倾将手指插入发中,向后靠倒,闭起了眼睛。
“你们说,伯爵给她起Medusa这样一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米索玩味地说,“关于这位希腊神话中著名的蛇发女神,有两种传说,一是说她长得极美,所以见到她的人都惊艳于那种美丽变成了石头,另一种是说她长得极丑,看见她的人都被吓成了石头。程沉属于哪种?”
这个问题很冷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回答。米索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换了个话题;“伯爵明明知道你们再遇时会彼此尴尬痛苦,为什么还要把她也送到殷达来?”
“也许他认为事情到了该彻底解决的时候了,你们总不能带着那个陰影过一辈子。”
米索嘀咕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简兰达缓缓说道:“难怪我第一次看见程沉时,就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一直觉得她身上的那种沉静似曾相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曾在伯爵脸上看见过一模一样的神情,程沉很像他。”
“哈,如此说来,反而那个露莎碧大小姐跟伯爵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米索忽然拧起了眉毛,“既然我们能肯定潜入露莎碧房间里的那个人不是程沉,那么会是谁?”
默未倾睁开眼睛,目光变得更加幽邃。
简兰达沉吟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定了一件事——我们校园里的确潜伏着一个神秘凶手。露莎碧幸运地逃过这劫,但不代表她下次还能这么幸运。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尽快揪出那个凶手。但他为什么会选中水晶姐妹和露莎碧呢?总该有个动机。”
默未倾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发现,水晶、珍珠和露莎碧她们都有个共同点?”
“她们的共同点不止一个。她们都是殷达学院的学生,都是女生,而且都很漂亮。”
默未倾摇了摇头,“我说的共同点不是这些。”
简兰达追问:“那是什么?”
默未倾很平静地凝视着他,弄得简兰达浑身不自在,“究竟是什么?”
“你有没有发觉这三个女生都多多少少和你有点关系?”默未倾说出这句话后,米索的眼睛也开始亮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简兰达仍是一头雾水。
“这样吧,我们来回忆一下。水晶失踪前的前一夜,她和她妹妹珍珠来找过你,对不对?”
“是,她们要开生日派对需要场地,所以来征求我的同意。”
默未倾淡淡一笑,“那只是借口,谁都知道那是女生接近心仪男生的一种方式。”
简兰达苦笑地摊了摊手,“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
“当天晚上她就失踪了。”默未倾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第二个是珍珠,她姐姐失踪后你陪她找了整整一天,结果她消失不见。第三个是露莎碧,她不过是和你一起吃了顿午饭,传了个不大不小的绯闻,当夜即刻也遭了殃……你们不会觉得这三件事情连起来就变得很巧吗?”
简兰达听到这里大为震惊,“你的意思是她们都因为和我有过接触所以才先后遭此毒手?”
“我只是提出这种可能性,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很高。”
米索忽然又想起一事,脸色一变。
默未倾察觉到他的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转头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米索沉声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那天简在自治会办公室抱着珍珠安慰她时,我正好看见程沉从外面走过,她看见了那一幕,虽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好像对此很震惊。”
简兰达脱口说道:“她那天看见了?你确定?”
“嗯,而且还站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我想……她应该比较在意这件事情。但是不可能啊……”米索抓了抓头发,“凶手怎么也不可能是她啊,她那么瘦小,连走路都走不好,哪来的力气杀人?”
“水晶姐妹只是失踪,现在不能证实她们已经死了”
“反正也差不多了,如果只是想绑架的话,那个凶手潜入露莎碧房间时只要把她打晕就行,不需要拿绳子来套她的脖子。”
默未倾忽然说道:“其实究竟是不是米索猜的那样,很好证实。”
简兰达与米索双双转头,“你有办法了?”
“只要你再与一个女孩亲密接触,然后看看凶手会不会找上那个女孩,就可以知道是不是针对你而来。”
米索的眼睛闪闪发亮,“对哦对哦,这的确是证实我所猜测的究竟是不是事实的最好办法。不过……要请哪个女孩来配合我们演这出戏?”
“我们不能随便找个女孩来,万一泄露了消息就可能打草惊蛇。”
“我们干脆继续找露莎碧好了,她是你的妹妹,算是自己人。”
默未倾摇头,“第一,露莎碧已是那个神秘人黑名单中的一员,我们要另找个毫不相干的女生来才能分清楚究竟是不是因为和简接触才引来杀机;第二,露莎碧怕死得很,她绝对不会帮这个忙。”
“那该找谁?真头疼。”
第二天,露莎碧听了这个计划后的反应果然如默未倾所猜测的那样:连忙拒绝,撇得远远的。
十月的阳光下,她一边狠狠咬着果汁吸管一边说:“我不要再待在这个见鬼的地方了,我已经打电话给爹地说我马上就要回轮敦,再在这待下去我可能连命都送掉,你们别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我是不会帮这个忙的。”
默未倾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看向简兰达,淡淡说:“我想简会极力赞成你这个决定的,对不对,简?”
露莎碧一愕,对哦,怎么忘了他?她若是回去了,岂非就没法跟他进一步发展了?虽然生命是很重要的,但是要在这个时候放弃这么一个英俊少年,心里真是很舍不得啊……到底该怎么办?是逃命要紧,还是爱情要紧?
一时间两相为难,踌躇了起来。
默未倾见她已经开始动摇,不愠不火地又说道:“你回去也好,听说可爱的轮敦有位痴情的侯爵在等你?”
一想到那个死缠烂打到是人都受不了的痴情少年,露莎碧的脸顿时开始发白,当初之所以来殷达就是为了躲开他,现在才没几天就回去,岂不前功尽弃?
“好了,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吧,简。”默未倾站起来,拉着简兰达作势要走,露莎碧果然上当,连忙叫道:“等等!等等啊!”
她追上前,拦住两人。默未倾挑了挑眉毛,等她开口。
露莎碧扁扁嘴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好嘛,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不反悔?你可能会有危险,考虑清楚。”
露莎碧瞪大了眼睛,“你们是死人,不会在暗地里保护我啊?总之我不管啦,我听你们的安排做,你们就得负责我的人生安全,要是我少一根寒毛,后果你们也想象得到。”
简兰达温柔地笑了笑,说道:“你放心,默已经想了个很妙的计策,只要你照我们说的去做,不会有危险的。”
露莎碧眨了眨眼睛,突然一下扑入他怀中抱住他,娇嗔道:“人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牺牲的,你一定要照顾我哦,千万不能让我出事!”
简兰达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尴尬到了极点,他朝好友使眼色,但是默未倾却假装没看见地转了个身。
不会吧?居然见死不救,这个家伙!
奇怪,明明设计套的是那个神秘凶手,为什么他忽然有种不样的预感,好像真正往圈里跳的人却是他呢?
药剂课第一阶段的小测试成绩发下来了。程沉看着卡上那个鲜红色的E,慢慢地将唇抿紧。
汉斯教授没有公开成绩,但是从他的表情和目光中,以及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里不难知道,她好像是班里惟一一个不及格的学生。
汉斯教授宣布下课,等同学们都散尽了才走到她面前,“我可以坐下来吗?”
他想谈什么?程沉看着他,慢慢地点了下头。
“你有没有想过换换其他的课程?我并不是说你在药剂这科里的表现已经无药可救,但是我真的觉得你不是很适合学这个。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这里,不如去学些其他你更感兴趣的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很柔和的声音,很婉转的说词,然而,说白了还不是一句话——你太笨,这科是学不好了,换科吧。
程沉低着头,没有反应。
汉斯教授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只是一个建议,当然如果你喜欢这门学科,愿意继续留下来,我也非常欢迎。你慢慢考虑一下,再见。”
程沉盯着手里的成绩卡,指尖再次国太用力而发白。
怎么办?她好像真的什么都学不好,那些配方条例。无论她看多少遍,都记不住,就算当时硬生生地记下,第二天又会忘光。六岁时的那次意外除了毁掉她的健康,也毁掉了她本来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
可是为什么不让她毁得更彻底些呢?为什么要让她记住那件事情,记住妈妈被殴打得血肉模糊的脸,记住胡森警官充满怜悯和同情的脸,记住露莎碧骄纵蛮横的脸,记住默未倾冷冷淡淡的脸……为什么要让她记得那些!如果可以忘记,也许日子就不会如此难熬,每天心里都像被虫子在撕啃一般,密密绵绵,永无休止。
她恨他们!她恨那两个毁了她一生的人!
纵使面对他们时脸上再没表情再镇定冷静,可是心里都好像被把挫刀慢慢地挫着,拉扯出血丝,丝丝缕缕的似断不断。这种感觉,最是痛苦。
她恨露莎碧!她恨默未倾!
突然,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她恐慌地抬起头,完了完了,又来了!她咬住下唇,紧紧抓住书桌的边沿——不要!不要!
她不该动气的,她不该产生这么激烈的情绪,她知道错了,不要,请不要再来一次了!前天在校园里的那次病发已经让她吃尽苦头。最后连谁送她回房间的都不知道,现在再发作一次,她会崩溃的,她一定会崩溃的!
书桌承受不住她的力道,“砰”地朝旁边倒去,程沉整个人顿时也跌了下去,她推开书桌,慢慢地朝前爬,她要回房间,她要妈妈的指甲,只要抱住那个盒子,她就安全了,她就能够平静下来了……只要抱住那个盒子……
一双手忽然出现把她扶了起来,撞进眼睛里的是简兰达充满担忧的惊慌表情,“程沉,你怎么了?”
她抓住他的胳膊,呼吸急促得根本喘不过气,简兰达急声道:“你怎么了?我送你去校医那!”
她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浑身一阵剧烈怞搐,然后,慢慢地沉静了下来。
手臂狠狠一痛,好像流血了,然而这个时候,他不敢离开她,简兰达一手轻轻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头,她松开他的胳膊后,整个脑袋就耷拉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一个刺耳的尖叫声打破静谧,突兀地从教室门口传进来:“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简兰达转头,看见露莎碧一脸震惊地站在门口,她身后三步外,默未倾也在,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与其说是错愕,不如说是痛苦。
这时程沉终于完全平静,她虚弱无力地从简兰达怀里抬起头,看到站在教室门外的两个人,目光一闪,顿时变得尖锐了起来。
“简,你跟她……你跟她,她,她……你……”露莎碧伸出手指指着他们两个,气急败坏得说不出话。
程沉抬起头看了看简兰达,又看了露莎碧一眼,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默未倾。默未倾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在她抬起头时的那一瞬间已经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无动于衷的漠然。
又是那样的目光!又是那样的表情!
十年前,他看她如此,十年后,他还是这样子看着她!
心中莫名的一股冲动就那样沸腾了起来,程沉突然踏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简兰达的嘴唇。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够得着他的唇,然后就死死地贴着他,足足过了一分钟的时间,实在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滑了下来。
门外的露莎碧已经看得两眼发直,完全愣住,程沉抬起眼睛很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你以前老是说我抢你的东西,好啊,我现在就抢给你看。
接收到她眼中传来的信息,露莎碧突然一跺脚转头哭着跑掉了,那栗色长发在身后狼狈她散开,再也不似往常那般美丽妖烧。
还和十年前一样,真是半点都没有长进呢……她若真想和她争些什么,她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那个骄纵傲慢的大小姐!
一抬眸撞上另一双眼睛,蓦然间一种凉凉的东西从心口溢了出来,又酸又苦,怎么也遏止不住。
是眼泪吗?为什么一看见他,就想流眼泪?
程沉发现自己开始想不清楚。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清楚,是了,她是一个大脑曾经受过严重创伤的人哪……这样的脑袋,这样的躯壳,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所以,无所谓了,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去计较后果。
她垂下头,左脚先走一步,右脚慢慢地拖过去,一拐一拐走出教室,消失在那双黑金眼眸的视线之中。
教室里,简兰达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被惊呆了的不止露莎碧一个,还包括他这个当事人。他直直地平视前方,目光飘忽没有焦距。
默未倾将播在裤兜里的手慢慢拔出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简兰达收回视线落在他脸上,眼神像麋鹿一样纯洁而无辜。
默未倾开口,声音低哑:“没事了。呃,我的意思是——不必放在心上……”
简兰达没让他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如果我对这个女孩子有着比对别人更多的关心和呵护,那是因为我觉得她非常可怜,让我又怜悯又同情!”
他说得又急又快,默未倾连忙露出一个明了的表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同情她可怜她,你对她没有别的想法,你一向都那么善良,喜欢帮助别人……”
简兰达望着他,目光中忽然露出了迷茫之色,他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异常无力,也异常柔软:“但是——我无法解释,我真的无法解释……”
“解释什么?”
“无法解释她刚才吻我时,我……真的很有感觉。”
那种又像震惊又像痛苦的表情随着简兰达的这句话第二次浮现在了默未倾的脸上。他盯着他,久久没有再说话。
晚7点,简兰达去美夕子的画室后,默未倾敲响了女生楼107的房门。
程沉出来开门,看见是他,面色一变就要关门。他伸出手格住门,低声说:“我只要5分钟时间,就5分钟,话一说完我就走!”
程沉看了一眼外面的走廊,那里随时都会有女生经过,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和她有所瓜葛,于是便将门开了一半,放他入内。
小小的房间,床和沙发都是特制的,异常柔软,收拾得非常整洁。其实对这个房间他并不陌生,因为他曾经抱着发病的她进来过。
只是……她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程沉关上门,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提醒他只能在这里待5分钟。
默未倾几经犹豫,还是开口说:“你是认真的吗?”
程沉扬了扬眉毛。
“我是说,你对简,是认真的吗?你真的喜欢他?”
程沉看着他,静静的一张脸,没有表情。
“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要招惹他!”他终于说出了真正的来意,而她只是想笑。
默未倾没有忽略她唇边的那抹冷笑,表情更加严肃,“我是说真的,你恨露莎碧,你恨我,这都好,你想怎么报复都无所谓,但是,请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尤其是简!他是个很单纯的人,他那么善良,对你又那么关心爱护,如果伤害到他,你不觉得于心不忍吗?”
程沉的眼中绽现出了几分怒意。
默未倾继续说:“如果你对他无心,请你不要误导他,不要让他喜欢上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下地狱的!”
地狱?他居然这样形容她?程沉的手猛然握紧,她走到书桌旁边,抓过笔和本子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再狠狠地把那个本子扔到他面前。
默未倾接住本子,上面写着:“如果我身在地狱,那也是你害我下去的!你可以让我下去,为什么我不可以拖个人也来尝尝这种滋味!”
他的目光变得沉痛而深邃,望定她,一言不发。
程沉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神之子与美杜莎,两双眼睛的交锋,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地流逝,墙上的挂钟忽然敲了一下,时针指向七点半。别说5分钟,他都在这待了30分钟!
程沉正想赶他出去时,默未倾朝她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撞上书桌的角。他想干嘛?
不要再靠近了,不要靠近我——
偏头闭上眼睛的同时,耳边听到物体落地的声音,接着久久没有动静,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过去,脸色顿时大变。
只见默未倾双膝落地跪倒在她面前,垂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对不起,是我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以惩罚我,但请不要牵扯其他人。”
他低着头,没有看到这一刻她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的震惊、失措和恐惧!
水晶般的黑眸里慢慢浮起了一层水光,程沉紧抓着书桌的边缘,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动弹。
“请你放过简,他是无辜的。”默未倾抬起头,非常诚恳,也非常……残忍。
真残忍啊……这句话,这个动作,以及这个可笑的荒唐的理由!
程沉慢慢地闭上眼睛,阻止那即将流出来的眼泪,原来心口上那把挫刀这个时候变成了一个勺子,一勺一勺冷静干脆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心脏挖走。
她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变得冷如寒冰。
默未倾的心“咯噔”了一下,接着就看见她扯动唇角开始笑,先是一丝冷笑,再是淡淡的嘲笑,最后大笑,笑得全身震抖,笑得没有——声音。
她从他手里取回那个本子,一笔一划非常用力地写道:“不,我不惩罚你,但我也不会原谅你。默未倾。我永远不原谅你,永远不。”
灯光映着他和她的脸,一样的苍白,没有血色。
静默之堂 第七章
雅典娜站在珀耳修斯面前,朱唇轻启间竟是异常残忍:“你忘记了你答应过我的誓言,为什么我还没看见美杜莎的头颅?”
珀耳修斯摇头,低声说:“不,不行。”
女神瞬间煞白了脸,“你说什么?”
珀耳修斯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每个字都异常坚定,“不,我不会杀她。”
“你今天很心不在焉。”画室里,美夕子边上色边说,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关心,“是还在想昨夜露莎碧被暗杀的事情吗?警察那边有什么头绪没有?”
简兰达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洛比的毛,摇了摇头。
“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简兰达敷衍地笑笑,闭起眼睛靠到沙发上。
“你好像很累?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
“没什么,心累而已。”
美夕子叹了口气,“是啊,新学期才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殷达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名誉很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毁于一旦。如果再找不到那个凶手,事情传扬出去被媒体知晓,舆论压力会逼迫Werran伯爵解散这所学校的。”
简兰达一震,睁开了眼睛。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也许凶手杀人并不是因为那些女孩和他有所接触,而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毁掉这所在国际教育界声名鹊起大有独占鳌头之势的殷达学院!
如果从伯爵的仇家,或是殷达的竞争对手角度去想,会不会更容易找出些线索来呢?
他刚想到这里,画室的门被人急急地拍响了。
美夕子过去开门,提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简学长,米索学长让我上这来找你,叫你快去阻止露莎碧小姐,她正在收拾衣物吵着要回家!”
简兰进开始觉跟头疼,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还真是……她不能走,她若一走,默的计划岂非要泡汤?当下只好站起来,抱歉的目光刚看向美夕子。
美夕子就微微一笑说道:“这算不算是好事多磨?每次和你一起作画都会有其他事情打搅。你去吧,洛比我会带它回去的。”
“谢谢了。”简兰达拿起外套匆匆离开。
提娜本也想跟着去的,但是看见美夕子的画时又产生了好奇,“这就是你给简学长画的画吗?”
“是啊,你觉得画得怎么样?”
提娜凑过去看着那幅画,啧啧称赞:“太棒了!你把简学长画得好生动,好像活生生地坐在你的画里一样!”
“学姐你过奖了,哪有那么夸张。”美夕子眨眨眼睛,“如果学姐没什么事的话,不妨留下来陪陪我吧。我给你去冲茶,你喜欢喝茶吧?”
“那太求之不得了!”提娜拉了椅子在画架旁边坐下,满脸羡慕,“其实我好崇拜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可惜我没那个天赋,天生一个理科脑袋。我听说画家在画画时都不太喜欢别人在旁边盯着的,我这样会不会妨碍到你?”
“恰恰相反,我最喜欢画画时旁边有人陪着,好比一个演员在表演一场完美的剧本,却没有观众,那种感觉很寂寞的。”
美夕子倒了杯茶递给她,提娜抬起头,接触到她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轻颤了一下。
程沉打开房门,慢慢地走了出来,楼上隐隐约约地传来很热闹的嘈杂声,她抬头朝楼梯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正围在那位公主身边柔声劝阻叫她不要离开吧?
真奇怪,离开可不就便宜她了?就这么眼巴巴地将简兰达拱手相让,完全不像是那位公主的作风啊?
眼角看见一个人,连忙身子朝里躲了一下,那人没有注意到她,匆匆跑上楼去。
是简兰达。
程沉重新转过头望着楼梯——原来是这么回事。欲擒故纵,这招倒是符合露莎碧的性格。唇角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她推开女生楼的大门,朝外面走了出去。
晚间的风凉凉的,酷暑已经完全过去,秋天款款来到。再过一个月,就是她的十七岁生日,还要一年,她还要忍耐一年。
十八岁成年后,她就可以自由了,可以摆脱现在这种令她憎恶的生活,六岁到十六岁,她依赖Werran伯爵生活着,因为有所依赖,所以连怨恨都显得为难,甚至当他的女儿和义子害她摔下楼梯断掉一条腿没了声音没了健康没了聪明后,都不能委屈地哭出来。
但是,她不会依仗他的鼻息生活一辈子的,永远不!等她一成年,她就要摆脱他,摆脱掉Werran家族加诸在她身上的浓厚陰影,等着瞧吧,没有他,她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妈妈可以完全摆脱那个男人坚强地活着,她也可以。
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湖边,那些半人高的灌)丛,是她留连此地的最大原因。坐在那里,感觉被〕种温柔的宁静所包统,就像小时候天天爬到天台上5着膝盖看夕阳,从那个角度望下去,可以时间看到9妈的身影。
记忆里,妈妈一直是很忙的,但是无论多忙,她都会挤出时间来农场看她,她每次都是两手空空地来,从来没有买过什么玩具给她,然而那根本不重要。她知道妈妈很爱她,很爱很爱她,那就够了。
农场里也有同龄的孩子们,他们总是为了争玩具而打得头破血流,她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觉得很可笑,那些布娃娃手枪什么的有什么好的,值得那样大动干戈吗?因此从小到大,虽然她没有一只布娃娃,她都不羡慕别人的。
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羡慕”这个词。
她有她的妈妈,有她妈妈那么爱她,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妈妈总归还是死了,离开了她,再也再也看不到了。
那次在太平间,算是她懂事以来惟一一次放声大哭,眼泪掉得那么急,根本擦都来不及擦。但是自那次以后,即使是从冰冷的医院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残疾时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主治医生温柔地对她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后来听见那医生在门外对护士小姐说:“这个孩子,早熟得真让人心疼呢。”
早熟?也许。天真单纯是太奢侈的资本,她挥霍不起,只能及早远离。
然而,并不表示就那样无动于衷的,无数次在病床上痛醒时,都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究竟做错什么了,要让她遭受这样的命运?
想过了,痛过了,第二天继续咬紧牙齿面对众人。
她还要活下去,她绝对不会去寻死,也不会自暴自弃,她要更努力更坚强更好地让自己活下去!
因为生命已经成了她惟一拥有的东西,而这生命是妈妈赐予她的,她要好好珍惜。
湖面静寂,风到了这里,都好像变轻了,星星在夜空里闪烁着,投影在湖上亮晶晶。
程沉望着湖,好像痴了一般。
忽然间,远处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有人在慢慢地靠近。
这个时候,谁会来这里?不会又是那个简兰达吧?
她皱了下眉,下意识地往灌木陰影里缩去,一次偶遇,不代表她就得次次与他相聚。她不原谅默未倾当他的面唱反调是一回事,对简兰达又是另一回事,白天的冲动举动已经让她事后十分后悔,他是这个学院里惟一真正对她关心并且毫无别的居心的人,她为什么要破坏那种有可能建立起来的纯洁友谊,把事情搞到这么尴尬的地步?
都怪默未倾,都是他,都是他,害她失去了一贯的理智和冷静!
程沉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咬住了下唇。
先出现在眼前的是截白色的裙子——呢?是个女孩子?那么不是简兰达了。
但下一秒她所见到的情形顿时令她大吃一惊!
一个女孩拖着只重重的黑色塑胶袋从另一处灌木丛后探出来,接着她打开口袋,从地上捡了很多块石头放入袋中,再扎紧袋口。
她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灵巧得像猫一样,如果不是屏息仔细听,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程沉的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衣角,一颗心怦怦怦狂跳起来。
那女孩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再加上此处没什么灯光,她整个人像浸在墨水里一样,只有那雪白色的裙子,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疼。
她把口袋掂了掂,似乎很满意它的重量,然后拖到湖边,用力推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声不大,闷闷的就沉入了水里。
少女拍了拍手,掠了一下头发,转过身来。
程沉又往后缩了一下,整个身子没入灌木的陰影之中。
少女本来已经准备走了的,她本来可以安全地不被发现的,哪知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狗吠声,一只小狗摇头摆尾地从灌木那边跑出来。
少女“哈”地笑了起来:“洛比,过来。”说着朝小狗伸出手。
那知洛比跑到一半,鼻子嗅了嗅,转身朝程沉这边跑了过来,白裙少女跟着它瞧过去,就看见了躲藏在灌木陰影里的程沉,她的目光顿时一寒。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哪……一条漏网之鱼?”她的声音缓慢、低沉,说不出的陰冷。
程沉连忙站了起来,由于右腿不便,站起来时身子还是歪歪斜斜的。
白裙少女看了她的右腿一眼,说道:“原来是你,你就是今年Werran伯爵送来的第一个新生?”由于那天胡森警官只是认出她是黑纱的女儿,并不知道她同时还是伯爵的私生女,因此除了简兰达和米索外,校园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程沉斜斜地朝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生性孤僻从不与人交好,平时都低头走路,因此认识的人少之又少。眼前这个少女好像曾经见过,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
白裙少女低声叹了口气,似乎无限感慨,“真是可惜……你太不幸了,哪里不好去偏偏到这里,既然你已经看见我了,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再不清楚听到这也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女就是那天晚上潜人露莎碧房间里意图杀她的那个凶手,那么应该也是造成水晶姐妹神秘失踪的幕后真凶,原来她杀了人后把她们都丢到湖里去了,难怪大家找了这么多天都找不到。
程沉一步步地朝后退,退得辛苦又踉跄。
少女看着她,凉凉地说道:“即使是个四肢健全的人遇到了我,也逃脱不掉,何况是你。认命吧!”
她突然扑过来,身形极快,程沉躲之不及,被她狠狠扑倒在地。少女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去死吧!”
她的挣扎在她面前根本柔软得不值一提,喉咙上传来窒息的痛感,偏生她根本叫不出来,若是没有变哑,也许此时拼命尖叫还能引来路过的同学换取一线生机,难道真要她命丧于此?
不,不要,她不要死!
她还要成年,还要正式脱离Werran家族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就稀里糊涂地死去!
正当她拼命挣扎时,一道白影突然窜出,接着只听那少女一声凄叫,脖子上的禁锢松开了。她当即想也没想地双手推出,本不指望这么容易就能摆脱魔爪,谁知一推就倒,那少女整个人朝后栽去,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
“你这只死狗!你居然敢抓我!”愤怒的声音解释了她得救的原因,是洛比在危急之时帮助了她,程沉连忙趁机站起来飞快逃离。
但那少女也好生了得,几秒的失神后立刻恢复了清醒,她再次扑过来,一把拖住程沉的右腿,将她拉倒在地。
程沉用左腿重重在她头上踢了一脚,洛比再次冲过来咬住了那少女的手,少女吃痛地用力一甩,只见洛比小小的身子顿时飞出一道弧线摔进湖里。
程沉穿过那道灌木丛,一拐一拐拼命往前跑,跑到离湖边最近的那幢建筑时,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一进去后马上后悔——这是实验楼,平时就没什么人了,一人夜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她应该朝宿舍楼跑才对,可是根本来不及反悔,只见大门被“啪”地踢开,白裙少女追了进来。
程沉一步步地往后退,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会有人救你的。就像前几个贱女人一样,她们死的时候根本没人来相救。”白裙少女冷冷地说,反手将大门扣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成瓮中之鳖,根本逃不掉了,因此她也就不急着杀,犹如猫逗老鼠般地向她逼近,一张脸上布满狰狞。
程沉捂住嘴巴,颤抖地看着她慢慢靠近,刚才还能跑能走,而这时双腿如灌了铅般再也移动不了半分。
少女扬了扬眉毛,“你捂着嘴巴干吗?你是个哑巴,根本就发不出声音。看来命中注定你要死在我手上,真是可惜,我本来不想沾上无辜之辈的血的。”
她说着伸手解下了腰带,慢条斯理地在手上卷了一圈,然后一步步地朝程沉走去。
就在这时,程沉身边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了进去,这个意外发生得太快,少女一怔,等她随即清醒过来时,那扇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是谁?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还在实验楼里!
少女冲过去推门,门关得死死的,她厉声说道:“别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你们出不出来?好!”她伸腿一踢,门上就破了个大洞,她从洞口伸手进去打开门,里面漆黑一片。
“出来!你究竟是谁?你以为你救得了她?你们两个今天都别想活着出去!”话音刚落,黑暗里一道白影掠过,她想也不想就过去一抓,结果抓到了一个椅垫,身后一个脚步声飞快地远去,转身看,一个人抱着程沉趁她去抓那个垫子时从门口逃脱!
可恶,岂有此理!少女立刻追了上去。
那人冲到大门口,一拧之下大门不开,当即转身上了楼梯。少女看到这一幕时嘴边露出了微笑——太好了,她就怕他们逃出去引来众人,那她就前功尽弃,现在他反而朝没人的楼上逃,根本等于自寻歹路。
她飞快上楼,听见脚步声往四楼其中一个房间跑了过去,但等她赶到时,那个房间的门又关上了。
她重重一踢,门没踢开,反而碰得脚尖生痛,见鬼,这竟是道铁门!
“别以为躲在里面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我数十声,你们最好乖乖地给我出来,否则的话,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声音隔着铁门传进来,程沉听见抱着她的那人低声咒骂了一句:“见鬼,为什么我当初执意不肯在这安个电话!”
声音那么熟悉,她直觉地抬起头。刚才顾着逃命根本不知道是谁救了她,而此时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整个人一怔,天啊,为什么救她的人偏偏是她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
她挣扎着从他怀里站起来,离他远远的。
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充满颓丧:“拜托,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门外那个,是个柔道高手,如果她进来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她咬住唇不动。
“啪”的一声,电灯亮了。那人的眼睛看过来,灯光像感染了他眸中的金色,开始绽化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圈,刺得她眼睛好疼。
默未倾看了程沉一眼,走过去打开窗子,喃喃地说了一句:“四楼。”跳楼逃生的可能性被扼杀。他将一盏台灯拉到窗边,对外一开一关,放出求救信号。然而两人心里都知道,这希望实在渺茫。
程沉整个人滑坐到了地上,经过刚才那么一番折腾,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了架一般,疼得要命。不过还好,不幸中的万幸,她那个可怕的病没有在这种时候发作。
门外突然又响起了那少女的声音:“我已经数完了,你们还不出来是吧?”
默未倾大声说:“美夕子,没用的!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跑不掉的!”
门外突然静了。美夕子,原来她叫美夕子。
然而安静只是一会儿,美夕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默学长。”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真是可惜,杀死天才总让我有种罪恶感,不像那些贱女人们,杀她们时只会让我觉得很痛快。”
“你为什么要杀她们?”
“因为她们该死!”美夕子的声音变得无比怨恨,“她们一个个地来破坏我和简学长的约会,让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两个小时,我每天只要求有两个小时能和他单独相处罢了,她们还要处心积虑地来破坏,我绝对不饶过她们!”
果然如此,因为那些女孩曾接触过简,所以才招来杀身之祸。这个美夕子年纪轻轻,下手却这么狠毒。难怪他从第一眼看见她起就不喜欢她,因为她身上有隐藏的杀气。
“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简只是当你的模特让你画画,他根本就不喜欢你!”这个时候,只有激怒她,激怒了她她才会有破绽,他们才能有机会逃脱。
美夕子立刻大声怒道:“谁说他不喜欢我?就算他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会喜欢的,我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
“还那么不要脸,厚颜无耻卑鄙肮脏,鬼才会喜欢你这种女人!”默未倾接了下去。
“默未倾!”美夕子又开始重重地踢铁门,“不要以为你智商高过常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你还不是跟困兽一样躲在门里,你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好,那我就让你知道一下,世界上没有我美夕子办不到的事!”
门外又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默未倾倾耳在门边听了一下,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低下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程沉,眸中柔光一动,蹲下身对她说:“你还好吧?”
程沉抬起眼皮,双手紧绞着,样子不像是在害怕,但是却更加让人担心。
“我们一定能得救的,相信我。”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默未倾唇角露出了苦笑。就在这时,只听“轰”一声巨响,震得耳朵里一片嗡嗡声,接着感觉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所有物体横飞,当程沉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时,一个身躯已经重重地朝她压了下来,将她扑倒在地,紧跟着就像看电影一样,墙壁豆腐般倒塌下来,身下的地板像只飘荡在巨浪里的小船,颠簸震动,天花板上的灯砸到那张实验台,爆发出一连串火星。
然后——
一片漆黑。
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
地面的震动终于平息,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耳里的轰鸣声已经消退,但是身体还是觉得疼痛。
因为默未倾压在她身上。
她伸手试图推了他一把,默未倾好像昏过去了,她推他,他只发出一声本能的声吟。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起先觉得很热,后来则发觉到那呼吸声非常微弱。
他怎么了?!
程沉慢慢地怞出一只手伸向上方,摸到一块很大的壁砖,她的心中顿时一惊,手下意识地朝默未倾身体上方摸去,果然,那段残壁正不偏不倚地压在他的背上。
整个人顿时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手和脚都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了,非常虚脱,也非常……恐惧。
那个美夕子,那个疯子,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炸毁了这层实验楼!不知道其他实验室里有什么危险物品,若是因此而引起毒气泄露、连带爆炸的话,他们两个必定尸骨无存!
可即使没有那样,情形也已经够糟糕了。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他会不会死掉?
一念至此,程沉又伸出手去死命摇他,企图把他摇醒。这一举动有点作用,过了大概三分钟后,默未倾声吟了一声,悠悠醒转。
“我们这是……”声音起先是迷糊的,但马上一震,“你没事吧!”
他的手摸过来,碰到了她的脸。
程沉拍掉他的手,他是傻子吗?背上压着那么重的一个东西,居然还先来问她有没有事!
默未倾沉默了一下,误会了她的反应,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傻子傻子傻子!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是我……”他手肘撑地想抬起身子,结果却换来一声声吟,“对不起,我起不来……”
傻子傻子傻子傻子!默未倾,我再也没见过比你还蠢的人了!程沉在心中无言地呐喊,眼睛变得酸酸的。
他的声音又开始紧张:“你真的没有事情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伸手碰了她的手臂一下,想起她对他的讨厌,又连忙缩了回去。
程沉别过脸,别开他的呼吸。
“你别担心,实验楼爆炸,他们很快来处理,我们很快就能得救。我们一定可以活着出去。”说着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真没想到,那个美夕子这么绝的事都做得出来。可惜,老天只给我二百的智商,没有给我一副强壮的体魄,否则也不会被她追得像地鼠一样只能躲起来。”
那股酸楚的滋味蔓延开来,这会连心也变酸了。
“程沉。”他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程沉一颤,这好像是那么久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喊她的中国名字。
“程沉……程沉……”他又喊了很多声,一声比一声轻。他究竟想干吗?她忍不住烦躁起来,又推了他一下。
默不倾停住声音,过了好久才说道:“其实,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程沉的脸别得更远了。
黑暗中其实他看不到她的脸,可她还是觉得很狼狈。因心软而狼狈。
静默之堂 第八章
“为什么?”女神追问。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珀耳修斯低下头说:“对不起女神,我辜负了你。但是……”
他摊开手掌,他的感情线清晰。
里面记载了一个宿命中的名字——
美杜莎。
“我爱她。”珀耳修斯说,“我爱上了美杜莎。”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过去,这一场天崩地裂,在夹隙中求生的两个人,模糊的影子,复杂的心情,整个世界都好像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和她,她和他。
他们那么靠近,生死相依。
是前生的纠扯,还是今世的注定?要以这种方式成全他和她。程沉只觉一颗心浮浮沉沉,再难将息。
不知过了多久,默未倾突然焦虑地开口:“程沉,你睡了还是晕了?这个时候你不能睡过去,你要保持清醒,再怎么辛苦都要坚持下去,一睡着就完了!”他伸手轻拍她的脸,她格住他的手,表示自己并没有睡着。
头上传来明显的松气声,听在她耳朵里,莫名地发苦。
“没有睡着就好,坚持下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说是那么说,但他自己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微弱。
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手背上,热热的,粘粘的,放到鼻前,血腥味扑鼻。
他在流血?该死的,他一直都在流血!
她抓住他的胳膊一阵急摇,被她一摇,默未倾好像又清醒了点,“你有话要告诉我?可惜你不会说话……你不会说话也是我害的,我对不起你,程沉,对不起。你不肯原谅我是对的,我是个懦夫,很卑鄙很卑鄙的一个人……”
糟了,他的情况好像很糟糕,都开始语无轮次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现在就告诉你,不然,可能没机会说了……”他的声音宛如梦呓。
程沉推他,他也没什么反应。
默未倾,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叫我坚持住,你为什么自己做不到!你给我醒醒,清醒点!她掐了他的手臂一把,又开始重重地摇晃。
“别,别把力气浪费在这里,你听我说,你放心,话不说完,我不会死的……”
程沉一愣,心里那股苦苦的味道又开始变涩。
“其实那天,那个芭比娃娃,是……是我放你房间里的……”
浑身如被电击,她的手指慢慢地松开他的胳膊,滑落到了地上。
“其实那只芭比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叔叔买了两只叫人送过来,你和露莎碧一人一只,可她没有给你……”
没有力气,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静静地躺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伤疤被挖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剖析给她看。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我从露莎碧房间里拿了那只娃娃放你床上,我觉得那是属于你的东西……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多管闲事,结果,我遭到报应了……”默未倾的声音很痛苦,不知道是因为他流血的伤口还是因为他在陈述的回忆,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生死一线的情形下,想必他是断断不会放任情绪流淌在声音里的吧?
“你和露莎碧起冲突时,我刚想说清楚,但已经来不及,我当时完全是本能地伸手格了你一下,不是想偏袒露莎碧,但你就那样摔了下去,一级一级地滚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叔叔带你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们你怎么样了,所有人都绝口不提你,这件事情我藏了十年,如果我当初早一点说出来,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对不起,程沉,对不起……”
十年伤痕浅浅割开,探究当初那伤她的一刀,竟然出于那样一个友善的动机。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皆而有之。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本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有这个世界上最轻盈的脚步,你从楼下像落花一样走上来,低下眼睛对我说‘对不起,请让一下’,那个场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可是,就是我毁掉了你的声音,毁掉了你的腿,毁掉了你的一生!Medusa,慈悲的女神,请你惩罚我。”他的头侧了过来,温润的唇轻触在她的脸上,带着无限的愧疚,无限的虔诚和无限的伤悲……
然后突然间,头颅就那样定格住,再慢慢地滑落。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她伸手推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那种稠密的温热液体再度沾染了她的手心,她回过头想试探他的呼吸,却只能感觉到他的头发碰触着她的脖子,那里也是潮湿的粘粘一片。
一直刻意保持淡漠的脸在此时终于崩溃,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流得又急又多。难道只有在面对死亡时她才会放任自己这样痛哭?上一回是妈妈,这一回换成他,那么多爱,那么多恨,那么那么强烈的感情,潮水一般袭卷了她的身心,悸颤,悸颤,不停地悸颤。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你说过的,要活下去,只要坚持下去就有人会来救我们出去,不要死!你不可以放弃,你绝对绝对不可以放弃!如果你死了,我就恨你,继续恨你,恨你一辈子!
崩溃中摸到他的一只手,连忙死命地抓住,但怎么摇都没有反应,嘴唇在牙齿的死咬下破了,血腥味倒进喉咙里,感觉快要窒息。
她颤颤地将他的手抚平,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
“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了,默未倾,我原谅你。
眉心传来绷紧的痛感,后脑沉沉的,意识像一层纱,纱后面的一切朦朦胧胧。她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伯爵,美杜莎小姐的咽喉和声带没有任何问题,而她脑部的淤血在几年前就已散化,也就是说,她早就能够说话了。”专业的、严肃的声音,不悠不缓地响起。
美杜莎?他们是在说她吗?
“不可能!她这十年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这种情况在医学上称为‘癔症性失音’,是由明显的心理因素,如生活事件、内心冲突或强烈的情绪体验暗示或自我暗示引起。”
“应该如何治疗?”
“这个需要靠病人自身克服,药物的效用微弱。所以我认为,她周围的人应该多给她一些鼓励和关心,帮助她克服这种‘我是个哑巴’的心理。”
“谢谢你,史密斯医生。”
接着就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脸上传来被人凝视的灼热感。非常非常不舒服。于是她翻个身,借着枕头将脸遮住。
再后来又是一阵天昏地暗,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依稀听见有孩子的欢笑声,快乐不知忧愁:“给我,给我!”
“不给你不给你!”
“好啦,别争了,只是个玩具而已嘛。”
是啊,玩具而已,那些人真幼稚。她看见自己一脸漠然地转身,回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脱了鞋子上床,把头埋在屈起的双腿间。
真是幼稚,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她才不稀罕呢!
下一秒她的房里充满了芭比娃娃,漂亮的芭比,一只又一只。穿着白色蕾丝裙的露莎碧站在她面前,栗色的卷发,大大的眼睛,几乎也是一个芭比娃娃。
“你不要吗?你真的不要吗?”声音甜甜诱惑着她,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有些手足无措。一颗心被提得高高的,有种渴望已经到了咽喉处就要说出来时,露莎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冷笑,“可惜,这些都是我的,我一个都不会给你!”
咽喉处的炙热一下子变得又冰又腻,像蛇一样滑回她的心脏,慢慢盘息。
她才,她才不稀罕呢!
谁要那种鬼东西!她有妈妈的指甲就好了。
刚那么想,房间里就出现了好多好多个黑色的小盒子,盒盖在她面前自动跳开,露出一匣匣美丽的指甲,她颤颤地伸出手去,离她最近的那只盒子突然跳起来咬住了她的手,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异常清晰地响起,几个男人围着她,死命抓着她,用钳子一根一根把她的指甲拔了出来……
程沉猛地坐起,浑身冷汗如雨。
视线前茫茫一片雪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光影和颜色,一瓶天堂鸟花在不远处的小几上灿烂开放,恍若隔世。
“你醒了。”温柔的声音,谨慎地自身旁传来。
她回过头,看见了简兰达。
他放下手里的书,将椅子拉近了些,端详她的脸,叹道:“你做噩梦了?”
有关于昏迷前的记忆回到了脑中,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然后开始四处找纸笔。她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她要告诉他美夕子是杀害水晶她们的凶手,她还要问他……默未倾在哪里……
简兰达柔柔地阻止她,笑了一笑,“医生说你已经可以说话了,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事,就亲口说出来,好吗?”
她的目光闪烁着,咬住了下唇。
“来,试试看,不难的。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一醒来就看见他了,肯定是Werran伯爵这么刻意安排的,给她关心,给她鼓励,帮助她恢复声音……一想到这个,心中莫名地就开始逆反,为什么他叫来的人是简兰达,而不是她希望的那个人?
程沉闭紧嘴唇,表情倔强。
简兰达等了好一会儿,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努力呢?如果像以前那样因为不可能而无法做到,情有可原,但是现在明明可以,为什么要放弃?你在和谁赌气?你的父亲?你的姐姐?还是默?或者说,是跟你自己?”
程沉的睫毛在听到默一字时颤了一下,她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流露出很多问题。
简兰达说:“你想问我默现在怎么样了?”
她迟疑着,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开口问我,我就告诉你。”
这个家伙,居然也会耍手段!逆反情绪变成了怒意,她一把抓过身后的枕头朝他丢过去。
简兰达接住枕头,吃惊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唉,他怎么忘了?这个小姑娘吃软不吃硬,受不得半点要挟。
但是,其他事情也许可以妥协,这件事情却不能让。他将枕头放回她的床上,慢慢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只有开口问我,我才告诉你他的情况。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先走了。”说完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那瓶天堂鸟突然变得很刺眼,程沉第二度抓起枕头扔了过去,“哐啷”一声,瓶子从几上掉下来,摔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那个家伙才不重要!他不重要!
虽然她肯原谅他,但也不代表……也不代表……
思绪在这一处卡住,后面的字句怎么也接不上了,程沉捂住脸,开始不停地颤抖。她还是对那家伙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啊,那些情绪还是在主宰她的思维和意识啊,怎么办?
她究竟应该怎么办?她以后该怎么办呢?
午夜十二点,四周静悄悄。
程沉掀被下床,床下没有她的鞋子,只好光脚踩在地上,轻轻拧开门把,探出头去,外面的走廊里悄无一人。
关于这里她并不陌生,十年前从楼梯上摔下来后,她就被送至此地,住了整整半年。这幢以天蓝和浅白色为基调的建筑,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治疗中心之一。
她沿着墙壁慢慢地走,也许是在床上躺的时间太久,全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走过十米左右,向右拐,她记得,在那处有咨询台,可以打听什么病人住在几号房。
咨询台后,两个护士小姐正在值班,她伸头看了一眼,又将身着缩回到拐角处。怎么办呢?要怎么才能不露痕迹地问出他的下落?
嘀咕声轻轻地响了起来,一护士伸了个懒腰,叹气说:“怎么还没有人来交班啊?我都困死了。”
“知足吧,比起海轮来你那点辛苦算什么?听说她都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另一个护士边打资料边回答。
“没办法,谁叫她是我们这最出名的高级护士,伯爵指名要她,她哪逃得了。而且虽然辛苦,但钱也多啊,一天就抵我们一个月的薪金呢!”
程沉眼睛一亮,她们提到伯爵了,快,快说下去,继续透露点相关的信息出来啊!
谁知那两小姐后来话题就扯到金钱上面,谈了有5分钟左右,当程沉已快放弃时,其中一人忽又说道:“对了,听说204号房的那位病人是这的老顾客了?”
204?那不是她的病房号吗?怎么扯她身上了?程沉咬了咬唇,倾耳聆听。
“你说那个姑娘?是啊,她也真够可怜的,在母亲肚子里时她妈妈乱吃药物,搞得她一出世就全是病,消化系统严重衰弱,还有癫痫症……”
程沉的手突然握紧,指甲都嵌入了肉中——癫痫!这两个字像道诅咒,死死地缠在她身上,一时间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了起来,下面的几句话就没听清楚。
两个护士在长吁短叹一番后又转移了话题,这回终于说到了她想知道的事情。
“看来大人物也不能事事顺心嘛!Werran伯爵也蛮倒霉的,一个女儿已经弄成这副样子,现在连儿子都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
她们说的是他吗?一颗心顿时剧烈地跳了起来,她伸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生怕漏听一个字。
“关于这个你听说了吗?据说整件事都是殷达学院一个学生干的,她炸毁了整整一层楼!幸好炸的是顶层,要是底层就更糟糕了,因为底层的实验室里很多化学材料都是易爆且有危险性的。”
“我早知道了,这几天的报纸上都登着呢,那个女学生也真够变态的,杀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躺在这的两个算好运气的了,起码还活着。”
女学生?难道他们知道是美夕子干了的吗?又是怎么知道的?两个还活着,一个是自己,那么另一个就是……
他还活着!
一颗心低低地放下,然而不到一秒又颤颤地提起——虽然活着,但必定伤势很重,那天他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一个人身上哪有那么多血可以流?
果然,护士接下去的话就给了她重重一击:“那种活法和死有没什么区别了,听说明天由院长亲自主刀,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连一半都不到,我看不乐观。”
程沉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下子冲了出去,踉踉跄跄跑到咨询台前,吓了两个护士一跳。
她急急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不行,不行,她还是无法出声啊……再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出声啊……
护士惊悸地看着她,其中一人想起她是谁,惊叫道:“你不是204号房的病人吗?这么晚你跑出来干吗?快回去睡觉!”
她摇头,拼命地摇头,拉着那人的手不放,嘴唇颤抖,满腔的话都挤在一起,像团乱麻越缠越紧,越紧越无能为力。
“你想说什么?”护士看出她有话想说,继而想起她不会说话,于是便取过一旁的纸笔递给她。
程沉连忙抓住飞快地写:“默未倾在几号病房?”
“默未倾?你是说你哥哥吗?”
她愣了一下,哥哥一词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但随即连忙点头。
“他在四楼的加护病房,不过——”话还没说完,程沉就往电梯处跑了过去,依稀听见护土在后面叫道:“但是你不能见他呀!他……”
电梯到了,她进去匆匆按下Close键,后半句话没有听到。
4楼的加护病房,一共有10间,她一间间地找,直到第八间才看见外面的资料卡上写着——“默未倾,19岁,病因:楼层爆炸时被硬物砸伤,多处骨折,脑部受损严重昏迷。主治医生:圣彼得·罗恩。
一个看起来非常疲惫的护士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认得她,她是海轮。十年前就是这位护士照顾她的,没想到十年后换她来照顾他。
程沉走到加护病房前,隔着玻璃往里面看,里面的光线很暗,只留了几盏壁灯,昏昏幽幽的,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全身缠着纱布躺在床上,鼻上罩着氧气罩,手和腿都插满了管子。情形和她十年前所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这是报应吗?是老天终于听见了这么多年来她内心的怨恨和呼唤,所以故意布下这么一劫让他也尝尝她曾经吃过的苦?可是……可是……她已经原谅他了啊,早在爆炸那刻他将她扑倒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时,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恩怨都随着楼层的倒塌灰飞烟灭,再不存在!
她已经不恨他了,她不恨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手按在玻璃上面,玻璃结出了一片雾气。玻璃变热了,但她的手却又湿又冷。
海轮护士忽然醒转,抬起头看见她,吃了一惊,“对不起小姐,这个时间不允许家属探望……”再看到她的脸时,表情又变,“美杜莎小姐?”
程沉慢慢地转过头,她的眼睛变得很迷蒙,闪烁着不定的忧郁,那副样子,格外惹人怜惜。
“美杜莎小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海轮上前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全是冷汗,“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到处乱跑的。”轻轻地责怪一句,取过一旁挂着的外套技在她肩上,这个小人儿,和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沉静孤僻,可是她脸上那种哀伤的表情却是从不曾见过的,原来她也会为别人这么担忧。
程沉的嘴唇动了几下,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海轮看看玻璃窗里默未倾,明白了她的来意,便温柔地说道:“你想知道他的病情?”
程沉点了点头。
海轮叹了口气,“很糟糕。”
程沉的眼睛又变湿了几分,沾了水气的瞳仁更加纯黑剔透,美丽得仿若不在人间。
海轮心中怜意顿起,她轻轻将她拉到身前,低声说道:“听说大楼爆炸时你们是在一起的?幸亏他用身体护住你,你才没受什么伤,可是他……就很不妙。”
程沉咬住了唇。
“他的脊椎血管破碎了,有可能会导致脊椎坏死,腰部以下失去知觉,以至于半身瘫痪。所以,情况……很糟糕。”
程沉捂住了嘴巴,肩膀开始颤抖。
她只是残了一条腿而已,而他则有可能半身不遂!
她抓过桌上的笔写:“他有可能康复吗?有可能完全恢复吗?”
“据说只有30%的希望。”
程沉的脸变得惨白惨白。
见她那个样子,海轮连忙又安慰说:“但是30%的希望也是希望啊,如果病人意志力坚强,能创造奇迹也不一定。你不就是吗?你当初只有0.6%的希望都能够靠自己的毅力恢复健康,我们要相信奇迹的确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程沉咬了咬嘴唇,又写:“那他的大脑呢?他会不会变得和我一样,记忆力严重衰退?”
海轮脸上露出了同情之色,“这些现在都说不准的,一切要等到手术完他本人醒过来后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我听说他是个天才,智商高达二百?”
程沉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走到玻璃窗前,望着里面半死不活的默未倾,双手在玻璃上慢慢贴紧。
上帝,请救救他,请你救救他!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样的结局不是她想要的,真的,哪怕她再恨他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诅咒他有一天也变成残废啊!
她不恨他了,一点一点都不恨了……
请你救救他!
程沉双腿一软,滑坐于地,海轮的外套掉落到地上,她用力抱紧那件外套,像抱着最后一个希望。
可是,那希望飘着飘着,怎么用力伸手都抓不住。
她知道错了,上帝,求你,救救他。
静默之堂 第九章
珀耳修斯站在美杜莎面前,她握着三头叉,蛇发飞舞,依旧充满了绝望。他退后一步,单膝跪倒,亲吻她的手,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怕被我石化吗?我是女妖啊。”
他将她拉到身前,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我请求你的原谅,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呢?”美杜莎说,声音变得很悲哀,“原谅你为了不杀我而刺了自己一刀吗?”
再过半小时,他的手术就要开始了。
程沉坐在医院草地上的长椅上,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十月中旬的阳光明艳妩媚,天空蔚蓝,绿茵如毯,这一切本该何其美好,然而看在她的眼里,全部变成了黯淡。
她忽然觉得很害怕。
一如十年前胡森警官来找她,将她带上他的车,道路两旁的屋宇飞快倒退过去,那时候,她默默看着外边的街道,也有这种忐忑窒息的感觉。
然后他带她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久久索绕在走廊上,那两个戴口罩的男人推开太平间的门,她不敢走进去,因为她预料到前面正有天大的不幸在等着她。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也许手术室的门再度打开后,医生一脸凝重地出来宣告手术失败,他将终生瘫痪,甚至……死亡。
那么,她该怎么办?
很害怕,很多陰暗的回忆一幕幕地从脑海里拉过,像被刻意调整了的慢镜头,执著地让她把过去看个清晰。
童年时坐在天台上等妈妈时的孤独寂寞,六岁到爸爸家后受到的排挤和冷落,在医院中醒来发现自己失音和右腿残废时的惶恐,三年的疗养时间中与病痛一次次抗衡的艰辛……九岁到十六岁。爸爸把她送到了中国的庐山,据说那是妈妈的出生地,也是静心养病的好去处。再然后,去了殷达,再遇见他和她,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事情……这一幕幕相连,拼凑出她十六年来的人生,竟然没有丝毫快乐的回忆。
很害怕。
头上传来被人凝视的感觉,她抬起头,看见一身黑袍的金发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他微微一笑,笑起来的感觉很温暖。
“你好,我是文莱神父,我可以坐下来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胸前的十字架,在阳光下散发出明晃晃的神圣光芒,于是便点了点头。
神父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说道:“我看得出你有疑惑,愿意和上帝谈谈吗?”
上帝……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这样的信息,神父微笑,“当然有,上帝就存活在你的心中。”
她默默地垂下头去。
一只皮球忽然滚到脚边,一个清稚的声音远远响起:“姐姐,帮我把球踢回来好吗?”
抬头看,一个身穿病服的小男孩在站在离她十余米外的草坪上冲她招手。
程沉用左脚轻轻踢了皮球一下,皮球滚回小男孩身边,他快乐地喊:“谢谢姐姐!”然后就开开心心地继续玩球去了。
神父望着这一切,悠悠说道:“多么可爱的孩子……有没有觉得看见他们天使般的笑脸时,连自己的心清都会愉快起来?”
她注视着那个孩子,目光中流露出了悲哀之色。一样的童年,可她就从来没有感受过那样单纯的怀乐。
“你珍爱你的生命吗?”神父忽然这样问。
她转过头去,有些不解。神父笑了笑,温和地重复:“你爱自己的生命吗?”
当然,她最爱的就是生命,所以那么难熬的岁月都咬着牙熬过来了,换了其他任何人遇到她那样的遭遇都不见得能比她做得更好。
看她点头,神父笑着舒了口气,仰望蓝天,轻柔地说:“生命的确值得珍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值得人们珍爱呢?”
她睁大了眼睛。
“因为它美好,所以人们热爱它。”神父收回视线,温润地落在她脸上,“它带给你幸福,让你快乐,让你感受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这阳光,这草地,这孩子的笑脸……但是,如果你永远只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孤独、寂寞、伤害,我不认为这样的生命有什么延续下去的价值,不值得依恋不舍。”
他是在开导她要乐观向上吗?程沉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周而复始。忽然间,神父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包拢了她的,说:“告诉我孩子,你感觉到了什么?”
她张了张唇,神父说:“是温暖,对不对?”
她点头。
“这种感觉让你觉得舒服吗?”
她又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的手冰冷,你还会有舒服的感觉吗?”
她摇头。
“不错,同样是手,冰冷的手会让人感觉不适,而温暖的手却会带给人愉悦。”神父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轻松的积极的豁达的生命令人充满生机快乐安然,而沉重的悲伤的孤独的生命则让人沉沦自伤难过。你珍爱你的生命,就应该让它最大可能地实现它的价值和意义,这样才是真正地爱它,而不是逼迫自己背着包袱活下去。那种坚持是残酷的,也是虚无的。”
可是……可是……
想要辩解些什么,思维却一片混乱,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些话,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个。
她也渴望能快乐啊,能幸福啊,但是,真的可以做到吗?
仿佛看出她内心的挣扎,神父坚定又不失温和地说:“可以的,你连那样的打击都勇敢挺过来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它更艰难。只要你愿意让自己幸福,你就一定能够幸福。”
大楼上的钟声忽然响起,一、二、三……七、八、九,整整九下,默未倾的手术时间到了!
她深深地望了神父一眼,站起来飞快地向大楼走去。是的,那样的磨难她都克服下来了,不会再有什么难得了她,承认自己过去的偏激和改善与家人们的关系去争取以后的幸福,她可以做到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默未倾,你等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文莱神父望着她的背影,露出了欣慰之色。
一个人慢慢走到他身边,目光同样望着匆匆离去的程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谢谢你了,文莱。”
文莱神父回过头,对上一双和程沉一模一样的黑眼睛,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伯爵。”
此人正是Werran伯爵,他望着大楼上的时钟,缓缓说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如果默的手术顺利成功的话,这个结了十年的结终于可以解开了。”
“上帝会保佑他的。”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程沉跑到一楼的手术室时,护士们正好推着默未倾进门,她冲过去,两旁的护土连忙拦住她,“对不起,小姐,你不能进去。”
她拼命挣扎,挣脱护士小姐的阻拦,硬是抓住了默未倾的一只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上划:“你要坚持……”
字还没写完,手术车就推了进去,海轮小姐走过来将她拉开。
两扇门慢慢地在她面前关上,她突然叫了出来“默未倾,你要好起来!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门“啪”地关紧,将他完全遮挡。
站在门外的海轮小姐震惊地看着她,手指伸出来不停地颤抖,“你你你……”
她诧异地看向海轮,为什么她的反应这么古怪?
“你会说话了!你能出声了!”
啊?程沉顿时也被自己吓住了,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双手轻轻抚摸着喉咙——她能说话了?她真的可以发出声音了?
“来,美杜莎小姐,不要紧张,放轻松,再试试看。”经验丰富的海轮慢慢地引导她。
她张着嘴巴,发出一声不连贯的“啊”,虽然声音嘶哑低沉,不复刚才喊那句话时的清脆悠长,但是真的可以出声了啊……上帝夺走她的声音十年,又慷慨地还给了她。
“美杜莎小姐,恭喜你!”海轮高兴地抱着她旋转了一圈。
她的眼睛忽然开始湿润,艰难地尝试说话:“谢……谢……你……海轮……小姐。”
“真好,美杜莎小姐,真好!真是太棒了!”海轮小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吻。
程沉将头藏到了她怀中,她恢复声音了,她不再是个哑巴了……她说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话……她爱他,她不恨他,她是爱他的啊!
否则,她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他?为什么会在意他对她的漠视,他对她的伤害,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恨与爱之间,不过一线的距离。
在这长达十年的累积中,已模糊了界限,早已分不出了。
请你,一定要好起来。
一定,一定要好起来。
意识自灰茫茫一片中慢慢鲜活起来,染出红的花绿的草巍轮的屋宇。
他看见十年前的一切,如被调整过的电影,重新以一种精致缓慢的方式回放——
洁白华丽的橡木大门被轻轻推开,身穿黑色长裙的伍德夫人向在嬉闹中的孩子们介绍:“露莎碧小姐,这是美杜莎小姐,从今天开始,她和你一起生活。”
他抬起眼睛,看见那个站在伍德夫人身边的少女,安静的表情,低垂的眼睛。当她向这边看过来时,明眸溢彩,清润流光,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美杜莎……
那个样子的她,是最最初始的模样,美丽还未遭到雅典娜的嫉妒,干净朴素,没有蛇形长发。
“孩子们,你们还不过来欢迎她吗?”
娇纵的露莎碧愤怒离去,孩子们过去拥抱新来的成员,她乌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让他有种被看透了的心虚感。于是合上书本上楼,再看下去,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会就此石化。
她在庄园里安静地存在,受到排挤和冷落,也从来没有露出过委屈的模样。有时候他在书房的窗子里,可以看见她坐在花园的紫藤树下,手上翻阅着画册,像最最恬静乖巧的孩子。
然而,他知道她不是。
沉默只是因为没什么话可说,不叫委屈只是因为她看不起那些人,在她心中,有着超越那个年纪的骄傲和坚强,她独处在她的世界里,尊贵一如女王。
于是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雅典娜会惩罚美杜莎,不是因为她太过美丽,而是因为她的不尊敬,当别人都温顺地臣服女神足下时,只有她,敢凉凉地看她一眼,转过身去。
以她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只要她表示友好,讨讨露莎碧的欢心,就能得到很好的对待。露莎碧虽然娇纵,但并不狠毒,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
只要她肯哄哄她,逗她笑,她的生活会变得很好。
然而,她没有。他从她脸上看到了不屑与轻视,仿佛在无声地说:“你们不配,不配和我做朋友。”
她有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那是她惟一带来的东西,她只有在看着那个盒子时,表情才会变得完全柔和,目光恋恋、凝凝、痴痴。
他觉得很好奇,他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完全不像外表所表现的那样清心寡欲。当他对一样事物感到好奇时就势必要找出它的真相,否则他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于是有一天,他趁她在花园看书时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在枕头下找到了那个盒子。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种行为很卑鄙,但是好奇心胜过了一切,他打开盒子,手指因紧张和兴奋而轻微发抖。然后就是——
完全怔住。
指甲?竟然是指甲!
指甲上血迹斑斑,中间还有钳子夹过的痕迹,看样子是从活人身上拔下来的。这是怎么回事?收藏这样恐怖的东西,是性格使然,还是另有隐情?
他合上盖子走出去,再从书房窗子里看到紫藤树下的她时,便多了几分莫名的心绪。
她看起来很孤独,唇角或许坚毅,但隐约流淌着凄苦的痕迹;眉目依旧清然,但掩藏不了内在的疲惫。再怎么早熟坚强,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她才六岁啊……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的。
是不是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得不到其他的玩具,所以只能那么固执地去喜欢一盒子的指甲?
她从花架下站起,拍拍裙上的落叶朝屋子走来,看来她要回房间了。
他放下窗帘,在书房里坐了几秒钟,忽然觉得整个人很浮躁,于是她再打开门走到楼梯口,依稀传来楼下露莎碧的炫耀声:“……这是爹地特地买来给我的……爹地最疼我了,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我是他最最最样爱宝贝的女儿……”
这个露莎碧!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她从楼下走了上来,抬眸的一瞬,见到他时好像显得有点吃惊,她纯黑色的眼睛露出吃惊之色时仿佛有道流星轻快地闪过,将沉沉的寂寞点燃,绽放出绚丽色彩,迷惑苍生。
然而,只是一瞬间。
长长睫毛再度垂下,将神采尽数敛拢,又复静水无波。
她一步步地走上来,他就故意站着不动,她看上去有些迟疑,但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请让一下。”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自从她来这后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极好听,清清淡淡,很纯粹也很干净,像她的脸。
他朝右走了一步,将路留给她。她侧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去,身上没有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所有的侞�味,清清淡淡的,和她的声音一样。
因为有好几秒钟的混沌,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进房间了,他在楼梯口又停了一会,然后下楼。
露莎碧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将手里的芭比娃娃狠狠地摔到地上。
一个女仆怯怯地从厨房里探出头说:“露莎碧小姐,那是伯爵指名送给美杜莎小姐的娃娃,你这详做……不太好吧?”
露莎碧顿时跳了起来,“什么美杜莎的?是我的!爸爸给我的,两只都是我的!”
女仆连忙噤声,又缩回厨房去了。
他冷冷看着这一幕,走过去拿起桌上礼盒里的卡片,上面果然写着“亲爱的露莎碧和美杜莎,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份礼物。爱你们的爸爸:Werran”。
他看向露莎碧,露莎碧的脸红了红,但依旧嘴硬地说:“爸爸知道我最喜欢芭比,当然是送来给我的。那个家伙古里古怪的,才不会喜欢这个呢。”
他放下卡片没有说话,转身走开。
露莎碧向来有些畏惧他,连忙追上来叫道:“哥哥,你不要走嘛,你陪我玩好不好?你老是自己一人闷声不响地读书读书,都快和那家伙一个样子了……”
“我没有空。你找你的芭比娃娃陪你吧。”
“哥哥!”身后传来露莎碧抱怨的嘀咕声和不满的跺脚声,他没有停步,径自走了出去。
外面的紫藤花架下,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看着看着,目光便飘忽了起来。
重回楼上时,路过露莎碧的房间,房门大开着,房间里放满了玩具。其中有一只芭比娃娃穿着素色的裙子,双手放在膝上,很文静很内向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进去拿了那个娃娃,放到了她房间的床上。
这样,她就不会再死死抱着那盒指甲了吧……
这本来就是该属于她的。露莎碧偷偷藏了她一只,那么,就应该还一只给她。
后来他知道了,这举动是个错误。
非常非常糟糕的一个错误。
当那天事发后,她从楼上摔下去后,在所有人都不敢问她的状况时,他敲响了叔叔的门,直直走到叔叔面前,说:“请您告诉我,美杜莎现在怎么样了?她死了吗?”
叔叔坐在办公桌后,雪茄在他的指间燃烧着,红红的,慢条斯理地灼烧着他的心。无法忍受那样的折磨,他再次出声:“请您告诉我,她死了,还是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叔叔拧灭雪茄,把脸转过来,他的心颤了一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觉,美杜莎的眼睛和叔叔是那么相像?
“她还活着。”叔叔看着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但是她的情况很不好,以后也许会终生残疾。”
这个消息被叔叔残忍地分成两截,让他在天堂和地狱中来回走了一趟——
“她的胸12腰1椎骨折脊髓损伤、脊椎血管已被大部分破坏,病史上这种情况的完全痊愈率只有0.6%。”
他忍不住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这是个意外。”
他知道是意外,但是……他无法原谅自己。
“我很高兴见到你这么难过,原来这个家里还是有个人关心着她。”
不,不,他没有关心她……起码,他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如果他肯主动去亲近她,和她说话,陪她玩,那些孩子们会跟着对她好的,如果他肯劝劝露莎碧,露莎碧也许会对这个妹妹改变态度……
可是这一切他都没有做,他先是选择了漠不关心,再是明哲保身,最后……已经来不及了。
他捂住脸,无法制止某种悲伤。那悲伤像海浪,一下子把他卷到高空中,再狠狠地抛下去,循环重复,永不停歇!
“我觉得她不适合跟你们一起居住,所以她以后都不会再回这来,这样大家都会比较好过点。”
叔叔的声音平淡,没有什么情绪,是他把感情掩藏得太好,还是他对那个女儿并没有太多的关心?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很难受,从来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十年岁月,他一直努力于医学研究,潜意识里企图凭借他的智慧他的努力他的手,亲自帮她恢复健康。他要偿还她所亏欠的健康,他要她幸福。
然而,他没想到就这样再相见了。
亦或是,其实心中一直有所害怕,所以不让自己期待有重遇的一天。
可命运这只手还是把她拉到了他的面前。
纸张飞散,那双眼睛抬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碎裂,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她分明只有0.6%的希望,难道奇迹已经幸运地在她身上降临?
然而,那跛掉的右脚慢慢地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像在提醒他曾经犯下怎样的过错。是他害了她,是他害她摔断了腿!
老天似乎觉得这种惊悸还不够,第二天再借由简的嘴巴告诉他另一件事实:“她是个哑巴,她根本不能说话。”
菜刀切到手指,鲜血流了出来,那一刹那的感觉,已不仅仅是痛那么简单,她的声音,她那好听到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没有了……没有了……
没有了。
他在这世上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幸福。但恰恰相反的,最不幸福的人就是她。
那一道诅咒本是双生,囚住他,也囚住她。
自此两个人,都失去生命的光华。
他在实验室中为救她而刻苦,她在医院里为恨他而生存。他和她,都被快乐所背弃。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那一次偶尔从校园经过,看见她跪在地上,浑身都在怞搐,很痛苦的样子。连忙跑过去,她抬起头来时,目光迷惘而散乱,完全不像平时的她。
癫痫!她有癫痫病?!
这个发现再度让他震惊,伸手轻碰她,她整个人沉浸在病发的痛苦中很不清醒,因为她没有拒绝他。
于是他抱起她,带她回房间,走着走着视线就模糊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水蒙蒙的。但是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很想哭。
把她放到床上,她开始慢慢变得平静,他想走,她却死命地拉住他,她肯定不知道他是谁,否则她不会对他做出这么依赖的动作。明知道不可以留下,因为她随时可能清醒,但还是舍不得丢下那只手,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像被石化。
幸好她睡过去了,他慢慢扳开她的手指,用被子盖好她。
她的脸惨白如纸,眉头依旧皱着,残留着痛苦的痕迹。
伸手抚平她的眉,低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如果你清醒了发觉是我抱你回来,你会更加恨我。”
然后,转身离开。
他多么希望她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他,但是他更清楚,当她看见是他后只会更加愤怒。
美杜莎,珀耳修斯砍下你的头,是出自故意,然而,他是无心的。
他是无心的,无心的,无心的!
无心之失。
静默之堂 第十章
原谅你什么?原谅你为救我而违抗神的旨意?
原谅你为自责而内疚一生?
这个男子啊,为何拥有比常人更多的刚毅时同时也拥有比常人更多的脆弱?
他跪在她面前,天之子的尊贵与荣誉全都烟消云散。
美杜莎慢慢地蹲下身,平视着珀耳修斯,她的眼睛剔透、纯黑,没有一丝杂色,此时因掺入感情而变得温润了起来,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珀耳修斯……”风吹得又轻又柔,像她的声音一样,整个世界就此软软地融化,“我爱你。”
意识沉沉,纠缠着统紧,默未倾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呢喃“请你惩罚我”,后来又恍惚地想起,那似乎是大楼倒塌后他对程沉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下去就是一阵子的天旋地转,世界与他而言,变得非常遥远。
身穿白袍的女神握着神杖站在他面前,对他说:“珀耳修斯,去,为我砍下美杜莎的头。”
他看见自己摇头,说:“不,不行。”
“你说什么?”
“我不会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呢?思绪是一团乱麻,但在这个时候却慢慢地被解开,使得里面的答案越来越清晰。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听见自己说:“我喜欢她,我喜欢美杜莎。”
所以,他不会杀她。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再伤害她。
女神的影子在瞬间淡去,一个声音很远却很清楚地传到他的大脑中来:“默未倾,你要好起来!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浑身一颤,惊悸的感觉从手脚处蔓延上来,将身心层层包拢。
那是她的声音!是她的,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她的声音!
默未倾的手动了一下。
身旁的护士发出一声惊呼:“院长,我看见病人的手动了一下!”
主治医生停住了手中的止血钳,“你确定?”
“是的。”
主治医生沉思了大概五秒时间,说:“不用理会,我们继续。准备好的软骨组织在哪里?拿过来。”
“这就要开始移植了吗?”
主治医生看看表,“我们还有45分钟。”
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终于过去,手术室的灯熄灭了,程沉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因等得太久而有点呆滞。但她立刻清醒过来,连忙上前问:“医生,手术进行得如何?”
“手术过程比预期的顺利——”
程沉全神贯注地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我们在给他进行软骨移植时出了点小问题,感觉病人的情绪处在非常激动的状态中,可能会有稍微的不良影响……”
“什么意思?”
“一切要等病人醒过来才能知晓。现在就看他自己的毅力。”
手术车推了出来,看见他露出头而不是整个人都罩在白单之下,程沉心里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他还活着。
“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医生考虑了一下,对身边的护士说:“你带她去。”
“好的,美杜莎小姐,请跟我来。”
护士带着她,做过全身消毒后才允许她进入。
病房内,默未倾依旧全身插着管子,面色蜡黄,没有生气。
程沉将他的一只手捂在手中,神父说过,温暖的手可以带给人快乐,她要把这种温暖传递给他。
“你听,我会说话了……”她苦涩地笑着,将他的手贴到脸上。
“你听见了吗?我会说话了。你不是曾经说过我的声音好听吗?你有没有听过我唱歌?我现在唱给你听,好不好?”
有人在哀伤的诗句里告诉我
寂寞是我永远的阿修罗
将宿命雕刻为弓
将光年幻化成箭
以指尖滑落
破空飞去那则传说
有人在空寂的声音里告诉我
罪恶是因为我的静默
流在远处的灯火
是你生命的追索
像一只蝴蝶
在破碎的波光中婆娑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那是一支歌
所以无法咏唱太久太多
那是一段岁月
所以无法重头来过
那是一朵玫瑰
盛夏之后它将一去不回
而记载着故事的静默之堂啊
有激滟水色漫天浮光
在风中摇曳,呼唤我们
在那里我们将永远鲜活
永远鲜活……
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悠悠回荡,缓慢的节奏,沉沉的曲调,伤感中编织着一张绵绵的网,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温柔。
程沉一遍一遍地唱着,不知疲倦。
加护病房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正是简兰达和露莎碧。他们听着这首歌,眼中泪光闪烁,久久都不能动弹。
程沉握紧默未倾的手,硬咽地说:“你要振作,你要好起来!一定,一定要好起来……我爱你。”
简兰达和露莎碧对视一眼,双双转身走出去。
医院的走廊里很安静,露莎碧伸手扶着墙,垂下头双肩颤抖。
简兰达看着她,走过去将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肩上。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转身扑入简兰达怀中,“哇”地哭了出来,“你知道吗,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时,我就有预感,她会很讨人喜欢,我的爸爸,我的哥哥,我的所有所有朋友们都会爱上她,也因为这样,所以我很害怕,害怕他们爱上她后,就不会再爱我了,我很害怕她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也不想对她那么坏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你的本性是很善良的,我知道的。”
“可是我藏起了爸爸给她的娃娃,我教唆小朋友们排挤她,我经常欺负她,最后还是因为我她才摔下楼梯的……我是一个坏女孩,很坏很坏的女孩……”
简兰达不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轻拍她的背。他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只是个聆听者,好让她将心中所有的内疚全部发泄出来。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会想起她,我很想问问爸爸她究竟怎么样了,可我不敢问……我没想过会在殷达再见到她,她残了一条腿,还变成了哑巴,长得也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那么面无血色营养不良……她小时候很好看的,差不多和我一样好看,呜呜呜……”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简兰达不禁有些莞尔,这个露莎碧,虽然有点小心眼,但却很天真呢。
“我很害怕见到她,我觉得都是我害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不是故意针对她,我只是很害怕……”
“我知道的,别太自责了,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起码她恢复了声音了,对不对?今后的医学会越来越发达,也许她能完全恢复健康呢,往这方面想想,你是不是就觉得舒服很多了?”
露莎碧点点头,又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她……唱歌很好听。”
“是的,她有很美的嗓音。”
露莎碧偏偏脑袋,忽然说:“默哥哥喜欢她。”
“嗯?”
“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默哥哥对谁都很漠不关心,但是他却老会若有所思地盯着美杜莎看。他表面上看起来对她很冷淡,但我知道他很在意她。所以我那时候就更讨厌美杜莎,她抢了我的爸爸,还抢了我最最崇拜的默哥哥。”
简兰达只是扬扬眉毛,没什么太大的表情。
露莎碧咬了咬下唇,瞪着他说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个,是让你识相点,不要跟我哥哥争,当然,你也争不过他……但是,还是要警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喜欢美杜莎。”
简兰达忽而笑了,他的眼睛又清又亮,还带了那么点戏谑的味道,、令得露莎碧脸上一红。
“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简兰达摸摸鼻子说,“其实你误会了,我对程沉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喜欢。”
“什么意思?”
“我承认我在第一眼看见程沉时就对她印象深刻,每次看见她我都会忍不住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帮她,想让她开心,让她笑起来。但是,我也一开始就知道,无论我多么努力,她都是不会笑的,能让她笑起来的人不会是我。我想我对她,更多的是对妹妹的一种感觉吧,怜惜、疼爱、关怀、体贴。”
“但那次她吻你时,你整个人都呆掉了!如果你的妹妹吻你,你也会那种反应吗?”
简兰达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我当时的确很有感觉,但那种感觉应该不是动心,我想任何人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主动亲时,都会有那种奇妙得说不出滋味的感觉吧,和爱情无关。”
露莎碧睁大了眼睛,“啊?你的意思是……你之前从来没有跟其他女孩子这么亲密过?”
简兰达脸红了红,有点手足无措起来,“虽然我……对每个女孩子都很温柔,但除了温柔外,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相处……我想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美夕子误会了吧,害她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害人害己。”
“呸,她那是自作自受,和你有什么关系!”真讨厌那个女生,被抓起来了还敢当着大家的面冲简兰达大喊“我爱你,我爱你”,呸,没见过那个不要脸的人。她都没这样对他说过呢,哪轮得到那个小日本?
一念至此,她忽然转了转眼珠,抬起头来对他说:“你不知道该怎么跟女生相处?我来教你好不好?”
趁他一刹那惊愕时,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将双唇贴了上去,低声呢喃:“我从这个开始教,好不好?”
和上次程沉吻他时的反应一样,简兰达整个人都呆掉了。
飘飘浮浮,那个声音一直温柔地引导着他。
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那声音那么温柔动听,像春风拂过他的心,于是他跟着,一步步地走过去,走过去……
默未倾的手又动了一下。
程沉惊诧地抬头,果然,又动了一下。
她连忙回头大喊:“海轮小姐,他的手动了,他的手动了!”
加护病房外的海轮激动地站起来,差点撞翻椅子,“太好了,我这就去请罗恩院长来!”
程沉握紧默未倾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去拂开盖在他眼睛上的头发,手指还没离开他的额头,他就睁开了眼睛。
她愣了一下,手停在了他的脸上。
金色瞳仁慢慢地自她手上移转,看向她的脸。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好一刹那她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她回过神,欣喜的眼泪就顿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默未倾……默未倾……默未倾……”
只能不停重复他的名字,连“你醒了”三个字者说不出来,她望着他的眼睛,哭得一塌糊涂。
“程……沉?”他开口,低哑的声音里完全是不可置信。
“嗯!”她连忙点头,“是我,是我!”
“你……”依旧是极其的震惊,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你会说话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是的。你没听到吗?我在叫你。”
“你会说话了……”他的声音渐渐变低,几乎让她以为他又要昏过去了,她连忙抓紧他的手,急声叫道:“你不要再睡了,不要再睡了,你已经睡了很多天了!你叫我不要睡,自己却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还一睡睡了这么多天……我好怕……”
“程沉……”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忽而柔柔一笑,“我没有睡,我现在很清醒。”
“默未倾。”她吁出一口气,疲软地将脑袋靠在他胳膊上,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他终于醒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不像之前那么冰凉。
就在这时,罗恩院长身穿白袍匆匆走了进来,“对不起,美杜莎小姐,请你出去一下好吗?”
程沉站起来,默未倾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我就在外面,我不走。”她拍拍他的胳膊,轻轻怞出手,将位置让给医生。
转身朝房门走去的时候,默未倾又喊了她一声:“程沉!”
她回眸,笑了一笑,眉毛和唇角都微微上扬,“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笑容一起,那张苍白的脸上就绽出了神采和生气,她笑起来很好看呢……
默未倾凝视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程沉转动门柄走了出去。隔着玻璃,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须臾不眨地望着外面的她。
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
很多很多天后,阳光依旧明媚,草地依旧青青。
一只皮球滚到她的脚边,孩子青稚的童音远远地响起:“姐姐,麻烦你帮我把球踢回来好吗?”
她抬起头,还是当初的那个孩子,于是便笑了。
将皮球踢还给他,谁知那个孩子却抱着皮球跑到了她跟前,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她。
“怎么了?”
“姐姐,你变了耶!”孩子像发现什么惊天大新闻一样地叫了起来。
“哪里变了?”
“姐姐,你变好看了耶!”
她脸上一红,有点狼狈地看着那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姐姐,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孩子粘上来,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好啊,什么秘密?”
“秘密就是——我喜欢姐姐!姐姐,等我长大了你嫁给我好不好?你不要嫁给那个拄拐杖的坏哥哥,你嫁给我吧!”话刚说完,头上就被人狠敲了一记。
孩子回过头,正是那个他口里的坏哥哥。
“姐姐你看,他打我!”事实在前,连忙告状。
她看着哭笑不得的那位坏哥哥,忍不住笑出来,“是啊,他打你,他真的很坏耶!”
“就是就是!”小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
“可是——”她拖长了声音,果然。孩子顺着她的话问:“可是什么?”
“可是我是个残废啊,像我这样的残疾人应该跟和我一样残疾的人是一对,你说对不对?”
“啊?”孩子睁大了眼睛,在她的右腿和那个坏哥哥的腿上来回扫了一遍。
“或者,你愿意为了我断掉一条腿?那样我们就很相配了。”
一张小脸顿时变得惨白,连忙摇头,“不要,我不要变残废……”
“那么……”她摊摊手,叹了口气说,“那么就没办法了。我们不相配啊。”
“姐姐还是跟哥哥一对好了,我……我去踢球了……”连忙抱着皮球离开,太可怕了,虽然他很喜欢很喜欢这个经常坐在长椅上的姐姐,但他不想跟她一样一跛一跛地走路,因为他还要踢球呢。
望着孩子逃命般离去的背影,坏哥哥眨了眨眼睛,“小家伙有心脏病的,你还这样吓唬他。”
“他说你是拄着拐杖的坏哥哥,我帮你出气耶,你还反过来责怪我?”她调皮地同样朝他眨眼睛。
默未倾放下脑不的拐杖,在长椅上舒展开四肢,“他没有说错啊,我现在是拄着拐杖走路,我是很坏,而且你总不能让他叫我姐姐吧?”
程沉格格一笑。
默未倾忽然拉过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程沉红着脸,窘迫地说:“默?”
“如果我一辈子都要靠着拐杖走路,你是不是真的跟我在一起一辈子?”
“你在胡说什么啊,罗恩院长说你康复得很快,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不用拐杖,完全康复了。”
默未倾靠到椅背上,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真有点遗憾不能和你一样呢。”
“和我一样有什么好?走个楼梯都好辛苦。”
“只是觉得欠了你一条腿,应该还给你。”
“我才不要你的腿,拿来也没用。这种话我以后不想再听。”程沉生气地别过脸,心里却觉得甜甜的。
“阳光这么好——”默未倾朝她移近了一点,忽然说,“唱首歌吧?”
“什么?”
“我知道你会唱歌,简和露莎碧,还有海轮小姐都告诉我了,说那天你在我耳边唱了一首很好听的歌。”
“不要。我那时候已经唱过了。”
“可我那时昏迷着,根本没有听到啊!”
“谁叫你当时昏迷的?”斜着眼看他,成心气死他。
金瞳眯了起来,她心里开始敲起了警钟,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默未倾挨近她,低声说道:“真的不唱吗?”
她摇头。
“如果你不唱……”默未倾拖长了语音,凝眸看她,视线在她唇上停留了片刻。
程沉忽然觉得心怦怦乱跳,仿佛被他亲吻到了一般,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他,他,他……他想干什么?
默未倾眨了眨眼睛,“肯不肯?”
连忙别过脸去,“不要!”
“你害羞?”哈,害羞的样子真可爱,“不知道当初是谁当着我和露莎碧的面主动扑上去亲吻我们可怜的纯洁的无辜的殷达第一美少年,把人家都吓傻了的?”
“别说了……”一提起那件事,她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
“谁?谁是殷达第一美少年?”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抬头一看,晕,说曹躁曹躁到,露莎碧正挽着简兰达的胳膊往这边走过来。
默未倾微微一笑,“当然是你身边那位大帅哥,难道是我?”
“切,你怎么能跟我的简比。是不是,简?”露莎碧昂起头冲心上人撒娇,奈何心上人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
这些天她是发挥了十足十的热情缠着他,果然和她原先预想的那样,这个温柔的家伙根本不懂怎么拒绝别人,于是就被她吃得死死的。嘿嘿,这样的追求手法虽然有点无赖,但是她不管啦,谁叫她喜欢他呢。他长得那么帅,她不下手,也迟早会有别的女生对他下手的。好东西要先下手为强,免得事后后悔。
简兰达红着脸转开话题:“默,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吖,默哥哥有美杜莎天天陪着他,心情能不好吗?心情一好也就恢复得快了!”自己的爱情美满,于是也很大方地希望别人幸福。露莎碧望向程沉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嫉恨和排斥。
不管如何,她是她的妹妹哪,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和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的手足哪,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哪。她要对她好一点。
程沉低下头,除了默未倾外,她还是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表现热情。默未倾看见她这个样子。悄悄将她的手牵在手中。
“我们来前你们在讨论什么,那么开心?”露莎碧好奇地问。
“哦,我让程沉唱歌,她不肯。你们说该怎么惩罚她。”
“是唱那支歌吗?”露莎碧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松开简兰达的胳膊改为抓住程沉的手,上下摇晃说,“真的很好听很好听的歌呢,妹妹你唱吧,我也要听!
这一声妹妹叫出口,默未倾和简兰达都愣了一下,继而露出宽慰的笑容。而程沉听到这个称呼时更是浑身一颤,抬起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偏偏露莎碧神经太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造成了多大的震撼,依旧说道:“唱吧,你唱得那么好听,我一直想再听几次呢。好不好?”
程沉咬着唇,眼睛变得有点湿。
十年了,眼前这个娇纵任性的公主终于接纳了她,她亲口叫她妹妹。
妹妹啊……
这个词语,湿润润的发音。
“好不好?好不好嘛?”她依旧摇着她的手,她的胳膊都快被她摇断,但是不疼,一点都不疼。她觉得好温暖,从来没有那么温暖过。
“好……”程沉点了点头,轻轻地轻轻地开始唱:“不要在哀伤的诗句里告诉我,寂寞是我永远的阿修罗……”
当她唱到第一遍结束,长音将断未断时,默未倾浑厚的男高音突然响起:“不要在哀伤的诗句里告诉我,寂寞是我永远的阿修罗。将宿命雕刻为弓,将光年幻化成箭,以指尖滑落,破空轮回那则传说。不要在空寂的声音里告诉我,罪恶是因为我的静默,流在远处的灯火,是你生命的追索,像一只蝴蝶,要在柔和的波光中复活……”
他改了,只听一遍就改了她的歌词,把哀伤改成快乐,天!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合唱:“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那是一支歌,所以无法咏唱太久太多;那是一段岁月,所以无法重头来过;那是一朵玫瑰,盛夏之后它将一去不回;而记载着故事的静默之堂啊,有潋滟水色漫天浮光,在风中摇曳,呼唤我们。在那里我们将永远鲜活,永远鲜活……”
静默之堂 尾声
远远的一棵树下,两人将这一幕收入眼低。其中身穿黑袍的金发男子微微而笑,“这是上帝都能听见的美妙声音啊!”
“是啊。”另一个男子欣慰地感慨,“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
“为什么当初会给她取这个名字?”
男子想了想,回答:“因为她有双充满神奇的眼睛。”
美杜莎。
【全书完】
美杜莎简介
根据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所述,美杜莎原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因为与海神波塞冬私会(也有一些版本称因美杜莎自恃长得美丽,竟然不自量力地和智慧女神比起美来,而被雅典娜诅咒),雅典娜一怒之下将美杜莎的头发变成毒蛇,而且给她施以诅咒,任何直望美杜莎双眼的人都会变成石像,因此成了面目丑陋的怪物。
更为广泛流传的传说是波塞冬被美杜莎的美貌所吸引把她在雅典娜的神庙里给强奸了,而这激怒了雅典娜。雅典娜不能惩罚波塞冬,于是便把美杜莎变成了可怕的蛇发女妖。让任何看到她眼睛的男人都会立即变成石头。因此美杜莎一词有“极度丑怪的女子”之含意。
美杜莎是戈尔贡中唯一不能长生的,所以珀耳修斯才能砍下她的头颅杀死她,将头颅献给雅典娜,雅典娜将美杜莎的头嵌在神盾埃癸斯的中央。据另一说法,珀耳修斯将它埋在阿尔戈斯的市集内。据说赫拉克勒斯从雅典娜处得到一撮美杜莎的蛇发(和头颅具有同样的魔力),送给了刻甫斯的女儿斯忒洛珀,以保护忒革亚城免受攻击。这撮头发一出现在人民眼前,就会引起一场暴风雨,使敌人逃窜。此外,传说美杜莎与波塞冬生有两个儿子,他们在美杜莎被杀后,从她脖子喷出的血中出现,即:飞马珀伽索斯及巨人克律萨俄耳。
美杜莎曾经是雅典娜的神庙的普通女祭司。根据当时的习俗,女祭司一生要保持贞洁,但是美杜莎偏偏长了一张美丽的脸。也许美丽有时候就是上帝的惩罚,悲剧开始上演。海神波塞冬垂涎她的美色,就把她强暴了。她曾经跑到雅典娜的神庙祈求庇护,但是还是在神庙内被夺去了贞洁。 事后雅典娜对她不是贞洁之身很是愤怒,就下了一个诅咒。 凡是看到她脸的男人都会石化。最后孤独的美杜莎逃到了冥界的尽头。美杜莎各种版本的结局大致是一样的,她被珀尔修斯杀死。 其实美杜莎就是凡人的一个悲剧。
雅典娜
雅典娜在远古的克里特女神崇拜时期,就已有记载。线形文字B上已出现了她的名字。迈锡尼石板曾以“女主宰”来称呼她,在后来的一些史诗和祷歌中也常称雅典娜为“πότνια(即:女士,女神,女主人)”。
【Ἀθήνη雅典娜】
雅典娜一名,古希腊语是从Ἀθῆναα或Ἀθῆναια缩略来的。
柏拉图在《法义篇》称,她是地方的少女(κόρη科瑞,意思是少女,女孩),是雅典(Ἀθῆναι,亦作Ἀθήνη)的化身。雅典娜的名字的意思就是“雅典的少女”。
在伊俄尼亚方言中写成Ἀθήνη或Ἀθηναίη(荷马史诗中用后者);在多里斯方言中写成 Ἀθάνα或Ἀθαναία;在埃俄利亚方言中写成Ἀθήναα。
美国古典学家马丁·贝尔纳:“Ἀθῆναι和Ἀθήνη或Ἀθηνᾶ都来自于古埃及语ϦτΝτ(用科普特语表示,译为:克斯特·恩特)。
【Παλλάς帕拉斯】
雅典娜的全称则是帕拉斯·雅典娜(Παλλάς Ἀθήνη)。帕拉斯的含义在神话中有多种说法。
1、英国学者哈里森《希腊宗教研究导论》中认为荷马史诗中,经常以“帕拉斯”之名称呼雅典娜。这就表明,这位女神原本就有一个叫“帕拉斯”的名字,以后随着雅典人对她的崇拜的发展,她就被全称为帕拉斯·雅典娜,意即”雅典的少女帕拉斯”。再往后雅典娜又可单独使用,作为女神的名字。
2、法国古典学家库朗热的观点:“雅典军队从来不会在每个月的第七天出征,海军出征时必小心翼翼地为帕拉斯神像重新镀金”。这里似乎认为帕拉斯之名与雅典娜的海中神女血脉有关。
3、皮拉基斯人的说法,雅典娜由河神特里同抚养长大,特里同之女帕拉斯是她的玩伴,因宙斯丢盾牌的缘故,被雅典娜误伤。雅典娜非常悲伤,创作了帕拉斯的雕像。因此雅典娜有此别名。这将雅典娜起源和利比亚崇拜的少女神联系到一起了。
4、苏伊达斯的观点:“(帕拉斯是)一个伟大少女(πάλλαξ),是雅典娜称号”;亦有其源自动词 πάλλω(挥舞,投掷)的说法。
以上说法多种,但都因根据不足,不能得到人们的普遍赞同,而只能作为一种可能性,不能视作定论。
【Τριτογένεια特里托革莱娅】
在赫西俄德《神谱》里,雅典娜在特里同的河岸从神人之父的前额中诞生。雅典娜又有别名为特里托革莱娅(Τριτογένεια,字面意为特里托湖畔的少女或第三诞生的)。
常见说法为,此别名意思为“第三出生的”,或“特里托湖畔的少女”,亦或其他。
《牛津希腊语辞典》记录学者的论点为,特里托革莱娅之意为“宙斯除了阿尔忒弥斯、阿波罗之外第三出生的孩子”。另有小众观点认为“第三”为某个月的第三天。
阿波罗尼俄斯的《阿耳戈英雄纪》:雅典娜出生于利比亚的特里托尼斯湖畔,几位利比亚的水泽女仙在特里托尼斯湖为她清洗身体。希罗多德的《历史》也提到利比亚:“邻接着马克吕厄斯人的是欧塞厄斯人……他们对雅典娜神每年举行一次祝祭,在祝祭的时候,他们的少女分成两队,相互用石头和木棒交战,据他们说这样做是遵照他们祖先的方式来崇敬当地的那个我们称之为雅典娜的女神。因伤致死的少女则被称为假处女。在女孩们开始交战之前,全体人民总是先把最美的女孩(代表雅典娜)选出来,给她戴上科林斯的头盔和穿上希腊的全幅甲胄,然后使她登上战车,在整个湖岸上奔行。”
雅典娜,也称帕拉斯·雅典娜,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同时也是艺术女神、纺纱工艺的女神。密教祷歌称她为“创始艺术的”。她传授纺织、园艺、陶艺、畜牧等技艺;绘画、雕塑、音乐等艺术给人类。她亦是军事策略的女神。航海、农业、医疗的保护神。法庭、秩序的女神,她创立人类的第一座法庭。雅典娜与赫斯提亚、阿尔忒弥斯被视为奥林匹斯山上的三位一体处女神。初民最早把她作为霁色初开的境界崇拜,代表处女和纯洁的光明。雅典娜是宙斯和智慧女神墨提斯(“Μῆτις”意为智慧的,睿智的)的女儿,她是波洛斯的同母姊妹。盖亚和乌拉诺斯预言,墨提斯生下明眸女儿后,会再生一个推翻宙斯的儿子(波洛斯),宙斯惧怕预言成真,遂将墨提斯整个吞入腹中。此后宙斯严重头痛,阿波罗对他医治无效,宙斯只好要求火神赫菲斯托斯打开他的头颅(或普罗米修斯或赫尔墨斯),火神那样做了。令诸神惊讶的是:一位体态婀娜、披坚执锐的美丽女神从裂开的头颅中跳了出来,光彩照人,仪态万方。
珀耳修斯
珀耳修斯(Perseus,又译:珀尔修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预言说阿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的女儿达那埃的儿子将对他不利,因此他将他的女儿锁在王宫下的一个地窖里(一说锁在一个铜塔里)。宙斯化为金雨与达那埃(Danaë,又译达那厄)交配,由此珀耳修斯出生,是一个半神。他是一个有天赋的少年(神的宠儿),但他的童年非常不幸(母子被逐,母亲受人欺负),因此他的性格狡诈(欺骗美杜莎的姐妹)、没有信用(将她们的眼睛扔到湖中)、好怒和残忍(杀阿特拉斯)。但一个女性软化了他(安德罗墨达),在面对他内心的恶魔和与它作战后(与刻特的作战),他成为一个有责任心(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使用美杜莎的头)和有信用的人(警告朋友)。他放弃了他的宝贝,让它们各归其主,放弃了他的王国,在新的地方创造了自己的王国,成为一个影响后代和世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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